只觉天地一片混沌,钟言从黑暗中惊醒。
环顾着四周,感觉身体一阵颠簸,钟言才明白自己身处一辆马车之内。
“父亲!”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钟言大声叫喊了起来,拉开车帘,向外挣扎着。
钟言回忆起自己最后所见到的一个画面,易淮城头,在钟言惊愕的眼神中,中年文士朝着自己的后颈轻轻劈下,他便已经预感到了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四周的百姓及军士皆是人困马乏,但为了躲避蟒山军的追击,乐擎还是下令继续行进。
一些人的速度渐渐缓慢了下来,看得出是有些体力不济,虽然乐擎令军士将车马让予老弱骑乘,但却只是杯水车薪。
偌大的队伍变得有些松散,放眼望去如一条蜿蜒的长蛇。
“父亲!”
“父亲!”
钟言跳下马车,如同着了魔般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钟礼的身影,却只是迎来一幅幅冷漠麻木的面孔。
“乐大哥!”
钟言一路跑到了队伍的前端,望见位于首处的乐擎,拦在了他的面前:“乐大哥!我父亲呢?”
虽是询问,但其稚嫩的面庞上却写满了哀求,哀求着乐擎说出自己所期盼的答案。
“大人他......”乐擎满眼通红,别过头不忍继续说下去。
“我回去寻他。”
“来不及了,少主!”
钟言掉头就走,正要望易淮城方向跑去,却被乐擎一把拦住。
“我们已经走了两个时辰,若无意外,易淮此刻已然陷入贼手。你若是再回去送死,怎对得起大人一片苦心啊!”
乐擎圆睁双目劝告着钟言,泪水却止不住淌出。他本欲单独留下与钟礼共存亡,可这万千百姓的性命安危却离不得他,只得含泪离去。
眼见这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留下了泪珠,钟言莫名冷静了下来。他虽然不知道钟礼的过往秘辛,但其心思细腻,也能隐约察觉事情不是如此简单,正欲向乐擎发问,冷不防被声惊呼打断。
“大人!蟒山贼......蟒山贼快追上来了!”
后方的哨兵奔马来报,神色慌乱。
“什么?”
钟言与乐擎相互对望了一眼,贼军快追了上来,那便说明钟礼已......
“乐将军。”
乐擎满心担忧,不免有些发愣,却被钟言一声喝醒。
“贼军将至,快下令让大家加速前行吧。”
钟言异常冷静,提醒了乐擎一声后回到马车之上。钟礼已然命危,他清楚自己无力挽回。而如今这行速缓慢的队伍,怕也是难以逃脱蟒山贼的屠刀,一切只能交给命运了吗?
该死!钟言紧握的双拳忍不住重重砸在座上,若我拥有云印,可修武藏仙通,能有一丝还手之力,何至于此!
东循大陆广袤无垠,沃野百万。人族虽最为昌盛,人口有亿万之多,然而额生云印者,却万不足一。
因大陆灵气稀薄的原因,寻常人修炼灵力,最多只能起个强身健骨的作用,穷其一生不过气修之境。气修者,或为士卒、或为猎户,幸者为一大家豪门之护卫,勉强混个温饱,庸碌一生。
而只有少数天生云印者,才有机会通万物生机,感天地灵气,塑承心魄万法之明台,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钟言自幼饱读诗书,机敏过人,认为就算无法修炼灵力,凭着满腔学识,自己也不会平凡。但此刻面对那些真正的亡命之徒,他方才感到自己的无力。
生于乱世,无印者皆为鱼肉!
“救命啊!”
容不得钟言多想,一声绝望的悲鸣划响了这片月空。
来得好快!钟言探出车窗,向后望去。
清冷的月光之下,一个满脸狞笑的恶匪高举着他的长枪,枪尖之上,赫然挂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老人。长枪从胸前刺入,直至头顶贯出,腥红的鲜血不断流淌而出,洒落在这恶匪的头顶,如同来自深渊的凶妖恶鬼,令人毛骨悚然。
“快逃啊!”
“救命!我不想死!”
成群的蟒山贼已经追了上来,如豺狼虎豹般啃噬着落在最后的百姓,手中挥舞的屠刀不断起落,带起一片片红白之物。
“杀光他们!”黑蟒一阵咆哮。
二千人攻打一座仅有百余士兵镇守的孤城,却被吓得落荒而逃。被戏谑的耻辱充斥着黑蟒的心头,此刻的他,只想将眼前所有的生灵碾为粉末,洗刷他的羞耻。
“全军迎敌!”
乐擎俊挺的面庞变得有些狰狞,看着在后方肆虐的贼军,乐擎再是忍耐不住,大吼一声挺枪杀去,身后的士兵虽有些胆怯,但也强忍着恐惧杀了回去。
毕竟,百姓之中不乏他们的父母妻儿。
乐擎一马当先杀入匪群,手中长枪青光环绕,不断将身边的贼兵刺于马下。
“拦住他们,让百姓先撤!”
乐擎如虎入羊群,一面收割着贼军的性命,一面高声呐喊,令所有的士兵为百姓死战断后。
钟言早已下了车,骑着只马,在后方指挥着百姓的撤离。看了看前方渐渐不支的士卒,也是红了眼。
虽然乐擎英勇无比,但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而身边的士兵更是艰难,不断有贼兵冲破防线,杀入百姓之中。
看着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开始倒下,存活着的士兵手中的抵抗也缓了下来。
尸横千里,哀声遍野。
残兵在前方垂死挣扎,而后方的家人亲友也没能护佑得住,不断死去。
一切都完了吗?
乐擎绝望地自语:“大人,末将辜负了您的信任,没能保护好这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嘈杂的喊杀声中蓦然响起了一道明朗清亮的歌声,在这兵戈纷乱的战场上显得有些突兀。
交战中的军士虽然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
仿佛无视所处的腥风血雨,少年孤傲地立于马上,右手攥着肩后洁白的狐裘朗声高吟着。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声音中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此刻军士们听在耳中,却情不自禁地红了双眼。
乐擎反手拔出腰间的佩剑斩翻了一个意图从后方偷袭他的贼兵,如同忘却了方才背上所中的刀伤一般,昂首高喊:“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乐擎更是勇猛,一枪一剑,如入无人之境绞杀着蟒山贼的性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所有活着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燃尽一腔热血杀向眼前的贼兵,只为身后的百姓能多一分存活的希望。
一名浑身浴血的蟒山贼狂笑着将长枪刺入眼前士卒的胸膛,枪尖沾染着鲜血从士卒的背后透出。这名贼兵正欲抽枪杀向下一个目标,却看到面前这本该气绝倒下的士卒,双手正牢牢地握着透过自己胸前的枪杆。
士卒双目已然失了神采,却猛然抱住了那开始慌乱的贼兵,任对方如何捶打着自己的后背也死不撒手,只是口中那喃喃的低语未曾停下。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话音落下,士兵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扬起了右手的铁剑,在那蟒山贼满是惊恐的眼中,推入了他的腹中。
而后,两人轰然倒地。
类似这样的一幕在这片杀戮之夜中不断发生,钟言看着一个个浴血死战的士兵,早已热泪盈眶。
“捉住那个少年!”贼军中传来一声高呼,几骑蟒山贼策马向钟言杀来。
钟言急忙掉头,却有些躲闪不及。
“吾命休矣!”钟言心中惊惧。
兵锋将至,陡然间窜出了个年轻士兵,挡在了钟言的身前。
“噗哧。”
刀刃入肉的声音回荡在钟言耳边,一把染血的长刀斜劈在那名士兵的肩膀。
“小公子,快......走。”
那名年轻士兵犹未气绝,口淌鲜血,仿佛实在难以承受这番痛楚,双手顶着那不断深入自己肩膀的长刀,无力地挣扎着。
钟言热泪盈眶,目眦欲裂,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丝言语。
噗噗,两柄锋锐的长枪又是穿透了士兵的身躯,那名士兵瞪大了双目,来不及低头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腹部,便是被两名蟒山贼随手挑翻在地。
“不!”
豆大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自钟言的眼中洒落在地。
“休伤吾主!”
眼看贼兵转向钟言,却见乐擎纵马一跃,拦在钟言面前,枪出如龙,一瞬间将几个贼兵挑翻在地。
“少主,你先撤,这里交给我们!”
“不可......”
钟言正要回绝,乐擎却猛然刺了马股一下,马儿一阵嘶鸣,便是狂奔而去。
“乐大哥!”
钟言回头呐喊,泣不可仰。
那名被挑落在地的年轻士兵,意识渐渐涣散,看着钟言远去的背影,方才心安。
混沌一生,总算是做了件有价值的事情啊。
小公子人中龙凤,将来必然大富大贵,以我这一条贱命换得他的周全,再划算不过了。
弥留之际,士兵的心中泛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只是,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娘亲一个人啊。
若是可以,我也想多活些时日......
士兵的双目渐渐合上,一丝晶莹自他的眼角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