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大人!”
城下休憩了片刻,钟言便是在乐擎的搀扶下,同城中文武官吏登上了城头。
“父亲,贼军已全部退去,只待他们未反应过来的这段时间,州统的援兵一到,易淮城便可高枕无忧了!”威胁退去,钟言迫不及待地开口,小小地脸上写满了欢愉,向钟礼分享心中满溢地喜悦。
“这还要多亏了钟小公子的妙计。两道虚兵连环,一道假意任贼军堪破,待贼军自以为看透我等无兵迎敌、狗急跳墙施此下策,大举进攻之际,放出第二道虚兵,纵是那司马仲达再生,也还是要被吓得狼狈而逃。”一旁年迈的易淮郡丞满面红光,除去往日的迟暮之色,抚着那花白地长须,笑呵呵地夸赞道。
乐擎同样一脸激昂,朝着钟言拱手,心悦诚服地说道:“是啊,少主年不及舞勺,却能设出如此绝计,不费一兵一卒喝退两千蟒山贼,真乃人中龙凤!”
其余众人也是纷纷夸赞,倒是令少年多有些不好意思。红着小脸摆了摆手,钟言开口谦虚道:
“此非言一人之功,若无乐擎将军单骑冲阵,黑蟒怎会对中计之事深信不疑。若无父亲及列为大人平日里廉洁奉公、清正为民,百姓如何肯在那凶名鼎鼎的蟒山贼大军压境之时,听从调配,出城应为声援。此番退敌,诸位大人皆功不可没。”
说完,钟言抱掌前推,身子轻轻一躬,向易淮城众文武作了一揖,又是惹得众人一阵褒赞。
“太守大人,为何您一脸忧色,莫非还有何难事?”
郡丞眼神老辣,注意到了有些反常的钟礼,开口询问道。众人闻声望去,却见钟礼果是面色不善,疑惑着看着钟礼。钟言也是不解,满心疑问却不做声,静静地等待着钟礼开口。
钟礼依旧是挺拔着身体,傲立于城头,紧闭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默许久,方才幽幽地发出一声长叹。
“昨日派出求援的信使方才已经返回汇报于我,妖族大举入侵,寒州边境告急,州统大人已将所有兵力都派了出去,无兵支援我们了。”
“什么!”
钟礼语出惊人,城上文武官吏顿时一片哗然。
“州统援兵不至,城中仅有百余骑甲士。待蟒山贼察觉端倪,反应过来,定是将恼羞成怒,折回血洗易淮城!”一名官吏面如死灰,不禁呼出声来,众人闻言皆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钟言同样有些着急,在惊愕了霎那之后,便马上思量着破敌之策。蟒山贼历来凶残嗜血,待发觉自己中计之后更是会勃然大怒,到时候攻下城池,不光是那些文武官吏,恐怕满城百姓也通通不会放过。
但任凭他绞尽脑汁,却也再寻思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蟒山贼卷土从来之后,定然是要吸取教训,直接强攻城池,百余甲士若是正面对上两千悍匪,根本毫无胜算!
“太守大人,那我们现今该如何应对?”乐擎看向皱眉冥思的钟言,又看了看一众手足无措的官吏,最后收回目光,向钟礼询问道。
众人见乐擎开口,也是随之将目光望向钟礼,眼中满是希冀,显然是将希望都放在了这易淮城的主心骨身上了。
苍白的面庞上神色不断变换,面对众人的期盼,钟礼挣扎了良久,才勉强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弃城。”
两个平淡的字眼听在众人耳中,有些难以置信,一个个皆是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样子。
“携民弃城,避入雁昌城。”
似乎看出了众人所想,钟礼稍微坚定了声色:“蟒山贼半日之内定将折回,易淮无兵可守,若是坐以待毙,只怕这满城上下的官员百姓,都要被杀得一干二净。”
众人沉吟半响,郡丞站了出来,有些颤抖地问道:“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钟礼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望向天边,其意不言而喻。
“都下去安排吧,一个时辰之后带领全城百姓望南门撤离。”
“是。”郡丞拱手告退,与一众官员缓缓走下城头,只是在那蹒跚的步履之间,看着仿佛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钟言无奈,望着钟礼的背影却不知该如何慰抚,只得默默下城,留着钟礼独自清静。
“大人。”
钟礼回首看去,只见乐擎并未退去,依旧站在原地。
“擎儿,还有何事。”
乐家在曹魏曾也算一望族,祖上乐进更是随太祖武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官至右将军,列于五子良将之中,一时风光至极。
只是近百年来逐渐衰落,后为奸人所构,满门遭斩。钟礼因与乐家家主私交甚笃,冒险藏匿乐擎,使其避过一劫,将之抚养长大。也因此,乐擎虽奉钟礼为主,二人私下间却也是形同父子。
“大人,末将有些事情不明。”乐擎眼神犀利。
“说吧。”钟礼摆手道。
“州统的回复似是有些不对劲,妖人二族近百年来各不相犯,最多是发生些许摩擦小打小闹,怎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大举进攻。”
乐擎看着钟礼逐渐眯起的双眼,稍微停顿,继续说道:“且不说二族这近百年来算是相安无事,规模如此巨大的进军,我们先前怎会没有察觉到一点风声呢?”
“呵呵。”钟礼突然笑了起来,却不难听出笑声中强忍着的那份愤怒:“我又如何不知,什么妖族入侵,什么无兵相援,都是借口。恐怕连这蟒山贼攻城,都是那些人的手段。这一切,全是冲着我来的!”
钟礼说到后面愈来愈是激动,执着长剑的手背之上暴起道道青筋。
“难道那些家伙还不肯放过大人?”乐擎听了钟礼的话,旋即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变得愤慨起来。
“前日州统以剿匪为名,调走城中一千甲士,徒留百余老弱残兵。隔日蟒山贼便直扑我易淮城而来,似是算准了易淮兵力空虚。若无内应,他们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我们发起进攻?且那妖王登基不足十年,妖地动荡百废待兴,本是稳固内乱的时候,怎可能突然对大魏兴兵?”
钟礼愈加悲愤,执剑奋劈,玉具宝剑猛得斩在那城墙之上:“我自除名钟家,单车千里贬赴此寒苦之地,夫妻相离十载不得见。虽未曾对他们放下堤防,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不惜连累这城中的万余百姓,也要置我于死地。”
“丧心病狂!”乐擎恶狠狠地咬牙,手中铁拳奋力紧攥,心间却深感无力。
“罢了罢了。”
钟礼似乎有些疲倦,轻轻摆手:“多说无益,你也下去收拾吧。”
乐擎应了一声,默然转身退去。
那因用力过度而被指尖刺破的手掌,所淌出的点点殷红,也随着他的步伐一路洒落。
......
......
山衔落日,残霞漫天。
城中的万余百姓及军士皆已列于南门,大多数人神色悲戚,面带不舍,更有些人泪眼朦胧、低声啜泣。
谁也不愿离故土而去,背井离乡。可谁也都知道,若执意留下,怕是只能成为蟒山贼的刀下亡魂。
“乐大哥,你可见过我父亲?”即将弃城离去,钟言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儿,始终见不到钟礼,看见在城门指挥兵士的乐擎,开口问道。
乐擎摇了摇头道:“未曾见过,莫非大人还在城上并未下来?”
城上?钟言有些疑惑:“行,那我去找他了。”
“慢着,我随你同去。”乐擎交代了几个士兵一声,便跟着钟言向城上走去。
二人踏上城头,却见钟礼果然还在原处。钟言看了眼乐擎,转头向钟礼说道:“父亲,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始撤离了。”
钟礼却仿佛没有听到般一声不吭,以为钟礼没有听清,乐擎也开口道:“大人,可以开始撤离了。”
这次钟礼似乎是听到了二人的话,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钟言,一丝怜惜,两分歉疚。
“所有人都可以走,唯独我不能离去。”
钟言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为何?”
钟礼躲闪开儿子的直视苦笑道:“身为一城太守却不战而逃,乃是大罪。钟家近年来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我虽已除名钟家,但却也防不住有心人故作文章。若钟家因我而遭覆灭之灾,我又有何面目苟活?”
“不管他们行吗?”
钟言的声音很是平静。
“亡于贼手是死,不战而逃也是死,横竖是死,何必要连累上钟家。”
“待百姓安全送入雁昌城后,你我父子二人悄然离去,寻一山野隐居度世即可。”
“我若一走了之,那钟家又该如何?”
“既已除名钟家,与他们没有干果,管他们死活做甚?钟家钟家!我们父子在寒州之地戍守十余年,他钟家可曾为我们说过一句好话?可曾管过我们的死活?”钟言忽地大声质问,歇斯底里,眼中盘旋着一湾晶莹。
“我既没有娘,也不知晓钟家是何物。你从来不将过往让我知晓,或是不想让我卷入你的旧日纷争,我也愿装做不知,不去询问,让你安心。”
“既要抛却过往,但你此刻却要为过往所累,离我而去,那我又该如何是好?”钟言声泪俱下,跪倒在地。
乐擎一言不发,却赤红着双目,无声地望着钟礼。
夕阳以至,黄昏将近。
中年文士身披红霞,倒拖着幽长的黑影走向那低泣的少年。摘下胸前的玉坠,轻轻挂在少年的脖子上,抚摸着他的头。
朔风的凛凛喧嚣仿佛在这瞬间,飘离得很远很远,漆黑掩映着他眉眼中的黯然。
“钟家可负我,我不可负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