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光绯红的马儿牵引着车一路缓行,皑皑积雪中现出两道深刻的辙印,偶尔有几声不知名的鸣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空荡而雄浑,凛戾而绝然。
自从谷里出来后,零的窗帘便没有放下过,一双晶莹雪亮的眸子对车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奇妙与美丽,天空好似没有边际地向未知的地方延伸,即便它离自己遥不可及且被横枝末节分割得七零八落。树林高耸浓密于一处,即便花已落败,乘着茫茫白雪犹显静谧。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雪,无瑕得没有沾染过一丝尘埃,纯净似难以复制的天然,从天空扬扬洒洒飞絮飘落,零伸出小手,异常的寒冷渐渐麻木了知觉,当一团小雪花真真实实地落在手心后,他才收回有些发紫的小手,却不忘小心翼翼地护住雪花,握太紧了,怕它化为雪沙,太松又怕它随风而去。
好奇地盯着那团如含苞待放的花籽般的雪花,零的眼中渐渐绽放出冰雕雪质的花儿,晶莹剔透,闪着粼粼星辉,但这种美好却又是如此短暂,当它逐渐褪却耀眼迷人的光芒,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时,零的眸光已黯淡了它的影子。
面对已然消失无踪的雪花,他的心中突生一种落寞之感——我终究保留不住这样的美,它是那么纯真却又极其脆弱,瞬间的美好如同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后徒留无限空寂却是长久不去,就好像我不曾拥有,正如我注定失去。
临近晌午,马车停了下来,一名黑衣武士将零请下车,“殿下,舟车劳顿,我们还有很久的路程,不如先在此歇息一会儿,我等也好去弄些食物”。
在已生好的篝火旁坐下,零瞬间感到身上那包裹全身的寒冷减退了些,腹中饥饿慢慢袭来,他对着那请示的黑衣武士微微颔首,便见其带上另两人向林子行去,而其余三人则依旧围立四周守护零,丝毫不敢有所怠解。
不知过了多久,觅食的黑衣武士终于回来,将热乎乎的干粮递给零,早已被饥饿折磨得有些发晕的他像看到救命稻草般立马接过,狼吞虎咽起来,直到快吃完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你们不饿么?”瞧见黑衣武士好似石像般森然矗立着,严阵以待的架势使他有些不习惯,他探声问了句。
“回殿下的话,属下们已自备干粮,多谢殿下关心,”其中一人回道。
“为何你们要叫我殿下,我是有名字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叫什么,但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的名字,”零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好奇地咕哝道。
“这可不行,您是皇帝陛下的侄子,亦相当于属下的主子,直呼名讳是不敬之举,称唤‘殿下’是理所应当的。”
闻此言,零蹙了蹙眉,嘴角轻轻撅起:“那按此言,你们之所以是这副打扮想必也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吧”。
“是的,殿下,属下六人是卡斯特皇室的奇麟武士,以为陛下办事为己任,这次来极乐谷接您,便是陛下授意的,至于这副装扮也只是为了不泄露身份”。
“原来他们是皇族秘士,怪不得这么神秘……”零暗自想着,忽觉有些累了,便招呼奇麟武士们在此安顿一下,待自己午憩片刻后再行路,虽然行程吃紧,但见零这般吩咐,他们也自是不敢多言其他,从车上拿来些可以裹身的布,待铺好休眠之地,连打哈欠的零便一头倒在上面,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然闭上双眼。
仿佛过了很久,丝丝冷意蔓延手脚,零睁开昏睡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竟身在深林之中,原本还不知所觉的意识蓦然清醒,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场景,零惊慌得叫唤了几声,却无人回应。
奇怪,这里是哪里?那些武士连带着马车怎么都不见了?这是不是……难道又是自己在做梦?他定了定神,用力捏了一下脸颊,希望这一觉醒来皆是云烟,可换来的却是真真实实的疼痛。这么说,现在的一切都是真的了……这样的认知如同惊雷,在其不经意间劈头砸下,搅得他顿时六神无主,心绪慌乱。
“发生了什么?为何只有我一人在此,其他人,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还是他们已经扔下我自己走了?”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男孩正一边眼露期盼地探寻张望着,一边不安地思索,想到此,由心底滋生的恐惧与害怕瞬间蔓延过各处神经,一阵寒冷的阴气在毫无觉察间涌向他,即便身上已披裹着厚实的衣衾,仍不寒而栗。
眼角忽而有一道影光闪动,他警觉地寻望而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算了,应该是自己多心了,”喘了一口气,零努力安慰自己,试着移动步子找寻出深林的路,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却在再次暼到隐约的闪烁后骤然泄去。
“那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到它?为何我一直感到有什么在盯着我?……”异常的寂静慢慢牵引着心里的不安,让他徘徊在无措之境,像是掉入一个黑暗的窟窿,失去了反抗之力,任由绝望束缚自己,然后推向没有知觉的死亡。
“不,我不能这样,不能让自己困死在这个鬼地方!”零摇晃着有些模糊的脑袋,心慌地奔跑起来,眼前的树木飞快闪至脑后,却好似无止境般愈来愈多,不一会儿,他已是眼花缭乱了,唯有喘着粗气停下,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像一只魔爪攀扼住自己的颈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甚至快断绝了。
“啊——”一咧嘶声惨叫刹那间响彻四周,零睁大双瞳,眼中尽是惊骇之色,任谁也想不到,那双晶莹如镜的眸子竟映现出一只古铜身色人头兽身的怪物。
零早已被吓得三魂混乱,七魄飞走了六个半魄,独留那半魄提醒自己还剩半口气。只见那怪物前一刻还在百步开外,转瞬间已齿牙咧嘴地疾驰冲了过来,零竭力挣脱开惊惧之扰,欲拔腿逃开,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被那怪物猛地扑按住,硬生生抵在树上。那怪物呲裂着血盆大嘴,如铜铃一般的幽瞳凶恶地直视面前可口的“猎物”,阴森森的獠牙寒光锋锐,吓得零目光飘散,一阵气绝欲死的晕眩猛地敲碎了最后的意识,直叫其再无任何反抗之力。
“呃……”肩上的刺痛瞬间颤动了全身已麻木的经脉,零痛苦地咬着下唇,看着斑驳的血滴自肩臂里渗出,锋利的爪尖沾染了丝丝血迹,再慢慢送入怪物的口里,他只觉腹中一阵恶心,心跳得更快了,骤然睁大的晶眸眼睁睁看着那怪物高举着利爪向自己划刺而来,零一个抖擞,瞬间失去了知觉……
“殿下,醒醒……殿下,醒醒……”似乎过了很久,一段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唤声萦绕在零的潜意识里,令昏沉的他慢慢褪去身上的倦意,试着去扯开沉重的眼睑。当久违的光芒驱散了笼罩双眸的黑暗时,一双双陌生而平静的瞳仁正默然凝视着他。
“你……奇麟武士?怎么是你们?”望着面前这六个将自己包裹在黑衣之中,塑身散发着冷酷气息的人,零惊呼不已。
那六个奇麟武士闻言,不觉疑惑:“殿下,您此话何意?这里地处偏僻,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属下不解,难道除了属下们,您还希望有其他人出现?”
面对他们不解地反问,零顿时哑口无言,只见他眉宇渐渐蹙起,眼里的迷茫随不久前深刻脑海的记忆愈加深邃。“难道那只是个梦?”零嘴上不说,心里却已暗自嘀咕起来。
“若是梦,那也未必太真实了吧……”不知怎地,摸索着那十分清晰的画面,竟使他渐渐感到一阵寒意袭上背脊,直到奇麟武士的话语打断了他的猜忌。
“殿下,您怎么了?若有何事,只管吩咐属下,属下定会赴汤蹈火,竭尽全力为您办到,”那六人俯首对向零,始终保持着一贯的严谨之姿。
“我……”零张了张口,欲言却止。“算了,我没事,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赶路吧”。
六人专注地听着,也不敢再多问下去,只得领命回道:“是,殿下,属下这就带您回去,不过您能否保证,在没能安全抵达目的地之前,不再随意走动,离开属下们的守卫范围?”
“什么叫做随意走动?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要求?”零脸上突显不明所以之色。
“请殿下息怒,属下并非为难您,方才不小心打了盹儿,是属下们的失职,只是您独自一人来到这荒山野岭之中,实是不安全……”听着奇麟武士娓娓道来的解释,零一直迷糊的心境渐渐清明。
“独自一人?难道他们都以为是我自己觉得无聊才会瞎跑到这里的么?为何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是不是方才做梦时被吓傻了,才记不得了呢?”他面色稍稍沉凝,心内质疑之语此起彼伏。
半响之后,待奇麟武士诉尽四处找寻自己的艰辛,零双手支着地,慢慢挪了挪有些酥麻的腿脚,然后站起身子。“好吧,你们说的我都记下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的,再不给你们添乱了……”心中疑惑似是已一扫而尽,零谦肃地稍稍俯低身子,不管这次独自出行是何原因,终究是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若不做些什么,他这一路上都不会安心的。
那六人见此,更是不敢怠慢,纷纷屈膝侧跪在地,齐声严肃道:“殿下过谦,属下不敢”。
钻回马车内,零随即放下两边窗帘,然后慢慢褪下遮掩在肩头的衣服,只见几道深刻的血痕惊现在白皙的臂膀上。
“不,这不是梦,绝不是……”零眸光沉凝如静川,幽幽盯着那渗着深红的结痂,划破的皮肉在眼中一点点愈合,他的脸色蓦然沉寂。
那年他五岁,第一次不小心碰到针,伤着食指,看见指尖的血滴慢慢渗出,他哇哇大哭了起来,老和尚立即拿来绷带为其包扎,可不到一会儿,指头上的红点连同隐约的刺痛都消失了。那时的他只觉这是人之常事,受伤了不流血,也不会觉得疼。
直至后来三不因他的捉弄而不小心受了伤,他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他一般,伤口可以自动愈合的。也是自那时起,他感觉自己与寻常人有些不同,心内无意识地生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后来一清无意中得知此事,脱口而出了一句“怪物”,在零的心中种下了一个隐约的暗痛。
“师傅,我真的是怪物么?”后来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老和尚。
老和尚却并未对此感到惊奇,只是温和地轻抚着他:“不,零是好孩子,怎么会是怪物呢?”
“可我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受伤会留很多血,可是我却没有,师傅,为什么我没有?一清说,说只有不是人的怪物才会这样,我……我……”零含着哽咽的泪水,被老和尚拥进怀里。
“零,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从没有人规定只有怪物才会不流血,即便你身上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可以是好孩子,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你终究只是你,只要相信自己的心,这就够了”。
“零,你要记住,受伤后伤口能自动愈合之事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和尚的提醒跃然耳边,他不敢多问,便当即听话的应下了。
疼痛正随着伤势的好转而慢慢减退,零轻轻叹了口气,将衣物重新整理好,松下心情,撩起窗帘,复而融入纯洁无暇的世界里……
那时的他不知道,这会是一场惊天阴谋的开始,而他正慢慢地踏入一条荆棘遍地、血染零花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