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周的温暖渐渐褪去，零慢慢睁开双眼，乌云密布般的漆黑遮挡住视线。“师傅，一清，二白，三不，你们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们？”莫名的恐惧充斥着慌乱的思绪，他对着黑暗叫喊着，却半响得不到回应。
“……我在什么地方？师傅，你们在我身边么？我好害怕，怕黑……师傅，你们出个声好么？……”看不到任何光芒，只听见自己没了规律的心跳声和窸窸窣窣的哭泣，零无助地蜷缩身子，怀抱着双膝，任由绝望的眼泪从眼眶泛滥而出。
蓦地，他转了转模糊的眸子，不远处似乎闪烁着微小的辰光，他立即止住悲泣，慢慢探着步子寻去，不一会儿，仿佛天光大亮一般，四周的黑暗骤然消散，逡视四下，零这才发现自己身处苍茫无垠的荒原，感到一股寒冷侵袭全身，他稍稍抬首，只见漫天雪花飞舞，在眼前飘然跌落。
这，这是……不敢相信自己能感受到冷的温度，不敢相信有一天他能亲眼见到雪花飘落，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站在陌生的荒野，那么……
他慢慢回头，只见一个漆黑窄洞隐于堆了积雪的岩石枯树后。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出来了？从极乐谷里出来了？凝望着那洞口，零惊愣地忘记了所有，往昔的记忆一幕幕闪过眼前，双腿像不听使唤般慢慢移了几步，却终究停了下来。
不，他不能回去，更不能再想以前的事，那是属于极乐谷的记忆，可他现在已不在极乐谷了……正欲掉头，忽听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声，零疑惑地瞅着四周，感觉鼻子有些痒，一个大喷嚏旋即喷出……
“零，零……你醒醒，快醒醒啊……”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零的视线已被一张张焦急的面孔占据。
“一清，二白，三不，你们……你们怎么又出现了？我不是离开，离开这儿了么？”虚弱的手臂慢慢支起有些酸疼的身子，他一边揉着模糊的双眼，一边不觉其然地问道。可这回却没有人给他一个答案，因为他们的脸上皆不约而同地现出异样。
“你终于清醒了，睡得好么，我的好徒儿？”随着这熟悉的话音落地，当一清从零身前移开后，那端坐在大榕树下，手持念珠的人随即映入他眼里，见其双目矍铄，面色冰冷，零这才意识到定是自己又睡着了，惹得老和尚一脸的不悦。
“师傅，我，我……”他着急地爬起，下意识的紧张似一根无形的绳索，圈捆住喉管，叫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没话说了？何不讲讲上次你打盹时，也是在这里，你答应为师的事呢？”闻得老和尚这不冷不热的话，零心中怪味滋生，他明白老和尚在提醒自己之前他曾以此做的保证，这也是老和尚的耐心，他正在等自己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师傅，徒儿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不该在您讲经时又打瞌睡，这次不用您说什么，既然徒儿之前已做了保证，定会遵守”。于是，不顾身旁的三人再说什么，零已快步向屋子走去。
“师傅……”三个小和尚异口同声地望向老和尚，蓦地发现师傅的眼里弥漫着令人琢磨不透的黯然。
“哗哗……”不间断的水声隐隐流露在宁静的午间，寻声而去，便可见坡岸另一端的柴房旁，一个在大水缸前略显矮小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抱起地上的木桶，吃力地欲将水倒进缸里。忽的一个不经意，木桶脱手划开，却没有听见水洒的响声，慌忙无措的零赶紧接过被旁边一只多出来的手扶住的木桶，这才瞧见不知何时出现的老和尚。
“师傅，”零放下空的木桶，惊讶而怯然地垂着眼眸。
“嗯，活儿干的不错，”瞧着缸已填了一半的水，老和尚微眯眸子。
“若你实在不行，今日便到此吧”。
“不行，师傅，这惩罚是徒儿当初自己定下的，自然要完成它，师傅不必担心，徒儿……徒儿一定可以把缸填满的”，甩了甩首，零咬牙撑着臂上的酸疼，提起另一个盛满水的木桶，使上全身的气力将水倒入，却终抵不上疲倦的片刻之袭。他的一举一动皆在老和尚的眼里，见其脸色苍白得不寻常，老和尚立即上前搭了一手，二人合力将水注入大缸中。
“零，师傅想问你一个问题，能告诉为师最真实的答案么？”趴腿坐在坡岸上，刚歇下没多久的零凝神看向与其相对的老和尚。
“师傅请问，徒儿必定知无不言”。
“你当真想出谷去么？”又是这个问题，零黯下轻松之色，眼里流露出复杂纠结的粼烁。
“对，师傅，徒儿确实想出谷，”看到老和尚眼里的期待，他不假思索地肯定道。
“原因，为师想知道你的理由，”依旧保持着修行者的淡然，老和尚继续问道。零转身遥望附近的山峦巍岭，眼底渐渐弥漫着别人从未见过的渴望。
“师傅，您知道这座山外是什么么？您知道，我不知道，您见过除了我们之外的其他人么？您见过，我没见过。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由您带大，我的智慧、行为，甚至思考都是您传授的，对于徒儿这类的晚辈而言，您是无所不知的存在，所以您会比我们懂很多，但有一件事，至少在这一件上徒儿比你更能诠释，失去自由的禁锢是多么痛苦。徒儿渴望有一天自己看到的天空不再是有限的一部分，眼中的视线能到达遥远的地平线，感受满天白雪飘落，接触除了春的其他颜色”。
“可那兴许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必须要登上顶峰才能见到最广阔的天空，走到世界的尽头才能抵达地平线，忍受寒暑之变才能适应没有温暖的环境，这些可都是折磨人的苦难啊，既是苦难，何必向往呢？”
“不，师傅，您说错了，既是苦难才更要向往，因为那里有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属于自由的幸福”。零抬起小手向天空伸展开去，眼底的向往仿佛已带着他越过阻扰，嘴角微微漾出一丝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然回神，面对老和尚的淡然有些意外，但又生怕方才之言惹恼了他，便补上一句：“师傅，徒儿方才已将心中之想一字不落地说与您听，若不对您的心意，请原谅徒儿的唐突”。
“不，或许你没有错，为师也没有错，只是我们恰恰不是对方罢了，”老和尚轻叹一气儿。“对了，为师听二白说，昨夜你与一清他们很晚才回房”。
“是，昨夜一清给徒儿讲了很多城里的新鲜事，徒儿听得入了迷，一时忘了时间”。
“哦，那他与你说了什么，能说出几样让为师也听听么？”老和尚兴趣突至，零只好努力回忆昨夜之事。
“嗯，徒儿记得有很多好吃的食物，好玩的东西，还有……还有连师傅也没听过的故事”。
“故事？你怎知为师没听过呢？为师年轻时可是到过无数地方的，什么样的故事没听过，即便是怪事也能遇上一大把呢，”回想遥远的曾经，那仿佛早已消逝于岁月长河里的欣悦再次浮现在刻画了褶皱的脸上。
“那这么说，您也知道浅黛公主的故事了？”听他这么一说，零带着好奇脱口而出道，却不想，得到的回应却是“嗤”的一声，老和尚的念珠脱手掉落。
“师傅，您……”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零敏感地惊呼。
“没事，零，你方才说的是……浅黛公主？”老和尚拾起念珠，微蹙眉梢。
“是，师傅，这是一清他们在城里的一家茶馆里听来的”。
“他们听到了什么？”老和尚神情略紧。感受到他异常的在意，零虽然心有疑惑，仍将所听之言全部说了出来，原以为老和尚会再有何表态，岂知，最后竟是无言的沉默。
“算了，今日便到此，零，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回屋歇息吧，不过无论是今日我们所谈之事，还是从一清那里听来的什么，为师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言对其他人，”老和尚拂了拂僧衣，抚摸上零光滑的侧额，见其乖乖地点头，欣慰地挪步离去。
零，在不久的将来，你将拥有一双坚强有力的翅膀，它们会带着你冲破这里的牢笼，去往属于你的世界，但那里是否会是一个新的牢笼呢？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几日后，一行身着黑袍的蒙面人映着雪光，出现在极乐谷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陌生打破了零习惯的宁静，也是在那时，他开始知道自己并不是孤儿的事实。
“你真正的名字叫烬零，是浅黛长公主的儿子，当今的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的舅父一直在寻你，现在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老和尚的话如永恒的旋律，从他得知这个意外的身世后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灰暗的瞳孔里映着诧异与难过，在水光的显衬下格外清晰，伴着丝丝孤寂，零独自一人站在坡岸上，望着水影中这个以后再也见不到的自己，不觉更显忧伤。“零，回屋吧，你该换衣服了，”老和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今天是零留在极乐谷最后的时刻，零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零忍着心内涌窜的热流，极力保持着平淡面对老和尚。
“怎么？不愿离开么？你不是一直想出谷看看外面的世界么？”平淡的神情让人看不出老和尚的心中所想，但那对零无法抑制的不舍与关心却已默默勾勒了眼眶。
“可我从没想过要离开师傅，若是这个愿望需要以永远失去你们为代价，那零宁愿从没想过，”他哽咽着终究飘落的眼泪难过道。有多少的后悔蕴含其中，又有多少依恋凝注于此，他不懂，他只知道此刻唯一的心愿是回到从前，大家在一起的时光。
“可是，我们终究已回不去了，”饱含沧桑的声音生生扯断零的祈祷，枯老的手掌抚摸他的颊面，虽不再温暖，却仍在为其拭去泪水。“那里是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因为有你的亲人，他们会比师傅更加爱你”。
“不，这个世上除了师傅，再也不会有人给我更多的爱了，所以，零不想离开师傅，让零留下来好不好，求求您了，师傅……”双眸弥漫着炙热的泪水，任由悲伤划过心口，零失声大哭着，将老和尚的安慰渐渐浸湿了。
“零，不要难过，人生本是如此，聚终会散，失去并不意味永远不在了。还记得那日在这里，你问为师的那个问题么？其实，那时为师已给出了答案。永远也不要忘记此刻倒映在水中的自己，极乐谷的一切始终存在，而师傅，即便不在身旁，对你的关心也不会就此消失。往后的日子会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路，无论你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一定要相信，总有一个人，她会在你难过时，抹去你的眼泪；在你孤单时，抱紧你的身体；在你等待爱时，默默等待着你，只为给你全部的爱……”……
紧了紧肩上的裘披，在师徒四人泪眼摩挲的凝视下，戴着绒球毡帽的零依依不舍地挪动仿如灌了铅的双腿，向黑衣武士分站为立的马车走去，六个黑衣武士纷纷将双臂交叉置于胸前，曲下左膝半跪着向他行礼。
零沉默着越过他们，刻意避开所有人落在他身上的焦距，转过盈满伤感的眸光，无意中停落在引车的马儿上。只见那匹马通体绯红，一片片碧光幽若的透青鳞甲如同层层包裹的衣甲，镶嵌于其身，时而映出模糊的人影，令烬零不禁生出几分诧然——“这就是马么？”
“殿下，时辰不早了……”直到一声低沉的催促传来，他才略一回神，应声踏上矮梯，却不小心踏空一步，幸得一个黑衣武士及时接住他，镇惊之际，含泪的眸子转向那救了自己一命的身旁，一抹锐利的寒光刹然掠过，叫他不敢多做停留，旋即钻进车里。
伴随着悠悠的颠簸，零终于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前方的路途或许如现在这般漆黑得分不清方向，但他始终相信，黑暗后的视野定会是广阔的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