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吗?原来我只是个多余的人,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拓炎的一字一句,如同摄人魂魄的魔咒,缠绕在烬零凌乱的思绪里,交错穿梭为一只无形的丝网,牢牢将他困在黑暗的深渊。呜呜——呜呜——那么清晰,那么脆弱,似乎整个世界已被自己的哭泣淹没,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零,零……”一遍遍熟悉的呼唤飘落耳畔,脑海深处的记忆渐渐自尘埃里苏醒,温馨的轻抚再次触动了他的心弦。
“师傅……”好似在梦里一般,那双矍铄的眸子永远是那么平和安详。
“零,一个人最大的悲剧不是遇见无法改变的命运,而是在命运面前否定自己,因为否定是心最大的羁绊。性随心生,有时在乎的太多,就越放不下,试着去相信自己吧,孩子,只有你的心才能带你一直走下去……”老和尚的声音逐渐远去,烬零如同梦醒般忽然回神,感到桎梏身躯的力道松下了不少,沾染了水雾的眸子忽的凛光一闪,趁机使劲摆脱那两兄弟,然后向拓炎狼扑上去。
“呃……啊……”阵阵拳打脚踢伴随着沉重的痛吟使两人纠缠在一块。
“快,快救我……”烬零再次爆发的狠劲让毫无防备的拓炎有点吃不消,一时间便失了还手之力,慌乱之中向那两兄弟急喊了去。
虽然知晓他们身份尊贵,得罪任何一个,卡辛克兄弟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但听见拓炎的苦苦哀嚎,二人犹豫半刻后,终究还是赶上去,合力将烬零从拓炎身上生拉硬扯下来。
“放开我!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坏蛋,一定会受到惩罚的……”烬零拼命大叫,被他们一人制住一个胳膊,下半身却仿若鱼尾般,依旧灵活巧动着。
拓炎似刚从窒息的沉溺中松下口气,只见他揉着身上的伤处,隐下难堪之色,勉强扯出一丝不自然的讥笑:“惩罚?啧啧,真是个好笑的字眼,从小到大我还真没尝过‘惩罚’是什么滋味呢,要‘惩罚’我的人,你是第一个,”他指着烬零的眉宇示意着,余光瞥见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方丝帕,双眼一亮,连忙拾起。
“哟,这是谁的?怎么那么不小心,竟落在了这儿?”拓炎展开那丝帕,故作疑惑之态。
“拓炎,把你的脏手拿开,那是我的!若你敢弄坏它,我跟你没完!”惊见自己一直攒在衣怀的东西,落入拓炎这个大坏蛋的手里,烬零又气又无奈,更加止不住地摇摆着受束缚的双臂。
“哦,好大的口气啊,真是让我想想都害怕……好吧,看在你这苦苦哀求的份上,那我就做回好人,不拿这丝帕了,”拓炎忽的收敛起得意之色,手自然一松,那方帕便无所依靠地翩然跌落在他脚下。
却见他抱着双臂,垂眼细瞧着方帕,“这东西当真是你的吗?烬零,可真没看出来,你一个男孩子,竟然带着女孩家的东西,若不是有女孩喜欢上了你,就是……哎呀!”拓炎忽然半捂住口,一副略显讥诮的嬉笑之靥隐隐犹存,接着似是猜到了什么,微微摇头晃脑起来:“原来你有这等嗜好,可当真让我大开眼见了”。
此言一出,卡辛克兄弟纷纷现出隐忍笑意的尴尬神情,映入什么也不懂的烬零眼中,只道怪异之极。
“拓炎,你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胡说些什么东西,这一方帕子和有没有人喜欢有何干系?你可以省省嘴皮子了,这个东西是我的,和……和你们这些人全然无关,”烬零实在不知拓炎话中何意,却也能隐隐觉出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虽说那方帕也不能算是自己的,但既然在他手里,又是好心的女子所借,自然要好好保管,好待再见之时能还回去。他虽幼时便深居幽谷,论学识礼节实是不如这些官家贵胄子弟的一半,但这借还之礼却也时常听老和尚提及,所谓耳濡目染,自然明了的多几分。
“无关?”拓炎稍一凛眉,复而大笑道:“这么一个天大的消息,这么可以说和我无关呢?烬零表弟喜欢带着女孩子的饰物,这等习惯如此特殊,若是我这个做表哥的不知,恐怕会闹出笑话,待他有一日梳了个女装,我岂不是会被吓昏过去了吗?你们俩说,是不是?”拓炎眼含盈盈笑意,语带深意地看向一直强忍着发笑的兄弟俩,只见他们好似有意回应拓炎,竟也笑得更加显露。
自这些人的一言一语中,后知后觉的烬零总算听明白了些,旋即破口否认:“我没有,这事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这些龌蹉之人,只会用一些下三滥的话污蔑别人,除此之外你们还会干什么?住口,都给我住口!”他越说越激动,连带着身子愈加有劲地挣扎。
“小杂种,竟敢说本王子龌蹉?好,那今天我就让你看看,即便是不发一言,我也能让你生不如死!”拓炎目光幽森,戾声哼道,抬起脚,向地上的方帕用力踩去。
望着那摊落的纯白丝帕被拓炎蹂躏得泥溃不堪,烬零的心像受了刺激般,沉痛不已,滚滚热流愤然陨落:“不要!拓炎,拿开你的臭脚!我不许你动我的东西!快放开我……啊……”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气力,他不顾一切地奋然一挣,连那两兄弟也站不住脚,各自被一股强大的惯力使去一旁,拓炎还未及回神,已被烬零猛然抱住腿,摔了个底朝天。
烬零急忙去捡起那方帕,如同失而复得一般,细心擦拭着沾染在帕上的泥垢,忽的,他顿了顿,映着破丝漏洞的瞳孔渐渐模糊……
未及片刻的消停,卡辛克兄弟又趁其不意,一个狠劲儿,把烬零擒压在地,那被一直捧在手里的方帕蓦然失落,与烬零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臭小子,竟敢偷袭我,是嫌吃的拳头不够吗?”拓炎举起拳头,正欲朝被按捺在地的人痛击而去,一个清幽的喝声蓦然传来:“住手!”
三人闻言,顿时止住了动作,正自疑惑间,一抹雪色掠至众人眼前。烬零忍着沉重的疼痛,一点点地转过双眼,只见朦胧幽深处,闪烁着一双辰星微亮的眸子。
“姐姐!”望着缓缓而来,身披白羽薄衾,如同仙灵一般白衣蹁跹的少女,拓炎心下“咯噔”一声,犹自惊呼起来。
“姐姐?拓炎居然叫她姐姐?难道这个如同雪中之灵般梦幻的妙龄女子,就是那日未出现在晚宴上的溪舞公主吗?”这般想着,烬零再仔细向那白衣少女看去,原本混沌一片的脑海渐渐云开雾散。
不同于他,卡辛克两兄弟在见到她的那刻,眼珠子就没再动过一分,尽皆为其那清盈而不失高贵的独特仙韵倾倒,只觉灵魂早已不受控制地游离于身外,直到听得拓炎之言才猛然惊醒,赶紧按低下脑袋,好遮住自己的羞怯窘态。
“拓炎,你们又在做什么?还不快放开他!”溪舞一眼便瞧见被三人弄得鼻青脸肿的烬零,原本平淡的神色微微有了些许变化,旋即轻蹙秀眉地斥道。
在拓炎的眼里,她是美得好似在梦境中的仙女,自然也有着与寻常人不同的恬静淡泊之质,不会与人太过亲近,即便是有着相同血缘;更不曾有任何事能牵起她的在意和挂念,乃至一丝情绪,他一直想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又会有谁能牵绊她的一颦一笑,现在他似乎看到了答案,却是他最不愿相信的。
眼见自家老大眉头紧锁,未出一声,那两兄弟不敢违背溪舞的意思,只得松开对烬零的钳制,然后面面相觑地抱成一团。
烬零面露憔悴地摊爬在泥地上,疲倦之感汹涌袭来,好想就此昏睡过去,这样就什么也不用知道,什么也不会害怕了,但望着不远处那残破的丝帕,他的心骤然一痛,在视线渐渐模糊下使劲蹭着身子,努力伸手将那物攥在手里。
“拓炎,上次是在幽林,这次是在学堂,同样的事情,均有你在,他又做错了什么,难道你就不想给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溪舞沉眉,向拓炎质疑道,语色淡然如水,却透着一丝化不开的浓愠。
“姐姐,我……”对上那双流露着灵韵的星眸,拓炎满脑子的辩解顿时塞在嘴里。
“身为王子,你平日骄纵惯了,这我能理解,但今日之事却是不应发生的,倘若他当真做错了什么,自会得到惩罚,但若没有,你也没有权利这样对待人家,因为没有人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擅自用刑,更何况你们这般不分轻重,对待一个平民百姓尚且不能如此,何况是一个比你年幼的人,”溪舞振振有词地说道,清丽纯然的靥颊微微浮现出能冻彻人心的冰凉,令拓炎暗自打了个寒噤。
“这……拓炎自然知道,但……但他是……”睇着一个劲儿只顾手中之物的烬零,拓炎虽不敢冒犯溪舞,却也有所不甘。
未及他辩解,溪舞再次出声:“不管他是谁,你身为一个王子,代表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卡斯特皇室,先祖们的天下,不是靠强权夺来的;族氏的尊严,也不是累积在胁迫之上。‘欲得天下,先得人心;欲修功业,先修己性’,这是每个皇族后嗣都必须牢记的祖训,这些话的意思,在你入学堂的第一天,先生就已经教过你了,不必我一一解释了吧,”她字字铿锵,名言在理却满含悲天悯人之柔情,不仅叫拓炎无理可辨,连什么也不懂的烬零也不禁暗自钦佩。
“好一个‘欲得天下,先得人心’,溪舞妹妹,多年不见,不仅出落得灵韵十足,更是有着与众不同的聪颖明义,让我这做哥哥的也要汗颜几分了,”此时,一句中气十足的话声突然嵌入,只见一个玉面白净的男子,自几步外的山石后缓缓现身,高大魁梧的身形在华服玉冠的修饰下,平添了几分洒脱的英气,烬零一眼便认出,他是大王子恒伦,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侍女,只是一直低头欠身,叫人看不清样子。
“恒伦哥哥,你怎会在此?我不是让……”溪舞面露疑惑,瞥见避在恒伦身后,好似有意无意在躲她的侍女,靥上的惊诧却渐渐消褪了。
“葵儿,难道你没把我的话带到吗?还这般躲着我,以为这样我就瞧不见你了吗?”溪舞的目光越过恒伦,直接将那侍女乖乖逼了出来。
“葵儿?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烬零心中嘀咕,待见着那侍女苦着小脸,向溪舞请罪,瞧着那普通却有几分熟悉的脸庞,他才猛然记起,这不就是那个唤自己尼姑,还要捉他的刁蛮丫头吗?
“看样子她和这些人关系非同一般,特别是这个溪舞公主,听她的语气,她们两个人好像是比较亲密的主仆……主仆?主仆?”漫无目的的遐想竟让烬零感觉到几分不对劲,一个模糊的声音渐渐响起,好像要唤起零碎的过往,直觉告诉他,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但他却在犹豫,在徘徊,在等待……
“葵儿,是你吗?”自灵魂深处一点一滴还原的声线再次清晰,他终于想起……
“溪舞,看在小葵儿那么可怜的份上,你就别为难她了,是我自己在清镜殿里待得有些困,这才出来的,本想看看我这位神秘得连父皇都难请出的妹妹究竟在做些什么,将我一个大活人干凉在一旁,却不想,一来就听到那段绰绰言辞,还以为是哪位先生在此说教,没想到……若不是有小葵儿在,我可能真要向你讨教一二了,”恒伦抿唇,现出一丝欢悦,却让溪舞一时语塞了。
“这……与哥哥多年不见,溪舞心中亦是挂念,怎会怠慢?只是现在……”听得她言中似乎有所顾忌,恒伦缓缓着眼四下,脸色已暗暗沉下,待识出烬零,眸中的宽慰已不胫而逝。
“这是发生了什么?烬零弟弟,你怎么成了这样?”瞧着烬零衣衫不整,淤青泥污掩面抹额,他急忙伸手过去,将烬零托身扶起,然后目光泛冷地扫过围在一旁的拓炎几人,最后将疑问递向溪舞,见她一直盯着垂首不语的拓炎,便沉声质问:“拓炎,你说,是不是你把他伤成这样的?”
见他紧紧咬着薄唇,神色紧绷,却是半响不发一言,恒伦提了提气,再次深沉道:“拓炎,哥哥在问你话,怎么不回答?你若仍是这般目无兄长,那就和我一起去见父皇吧,让他亲自来问你!”他边说,边细细察看烬零的伤处,话一撂下,便半担上对方瘦弱的身子欲离开。
拓炎被恒伦这话一吓,立即乱了分寸,慌忙开了口:“不要哇,恒伦哥哥,溪舞姐姐,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拓炎求求你们,不要将此事告诉父皇,好吗?不然拓炎的手和腿又要受苦了……”说着说着,粼粼泪花已蓦然滴落,他身旁的兄弟二人亦是面露难过之色。
望着拓炎抹眼擦泪的可怜样子,恒伦停住步子,心内的愠气已渐渐随那泪清透了去,他轻叹口气,回首看向溪舞,只见她似明了他的意思,便轻启粉唇,认真地对拓炎告诫一番后,摆摆手放他们几人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