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雪花飘零凋絮,在烬零瘦弱的肩上留下漫漫雪亮,丝丝凉风生生刮磨着他的脸颊,染上了些许苍白。烬零站在一棵林树下,涣散的目光停滞在蔓延交错的藤蔓上,然后又慢慢地略移至远处,直到漫上那紧闭的门扉,却像有针尖刺到了眼,猛地收紧瞳孔。
“呵呵,烬零啊烬零,你就是个十足的笨蛋,无论你再怎么小心,也还是掉进了我的陷阱……”再次回忆起不久前离开屋堂的一幕幕,拓炎孱弱的眼神里浮现着只对他露出的嘲讽,一句句无声之言好似无形的利刃,悄无声息地划在他的身上,却看到了鲜红的血色,直到他终于意识到疼痛,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还手了。
“烬零,有时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何为错,本师希望你能暂时到外面,冷静地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为,等你想通了,再进来吧!”最终,教书先生这句沉凝已久的话,成了他脑海里翻涌浮现的最后一层猛浪。
于是,带着百口莫辩的无奈和愠恨,烬零独自一人出了学堂。
“哈,快来看啊,在那边傻呆呆站着的是谁呢?”一声犀利的讥诮之言,骤然惊回沉溺在怨念里的烬零,不用细看,他便知是谁了。
即将晌午,下了课的学子纷纷结伴出了院邸,而刚一出来的拓炎早已望见远处受罚的烬零,戏弄之心遂起,于是招来卡辛克、卡辛达两兄弟,噙着眉飞色舞的得意,向他悠哉而来。
“你们瞧,吃了我的亏,现在竟连看也不敢看我一眼了,哼,看来‘胆小鬼’这个称呼才更适合他,你们俩说,我说的对不对?”见烬零抿着薄唇,别过眼,一声不吭地无视自己,拓炎不气,反而漾起一丝戏虐之意,趁机向那二人炫耀自己的胜利。
烬零听在心里,知他在以奚落自己为乐,两只小手已渐渐攥握紧绷,却仍是不开口答话,也无丝毫动作,只因临行前,老和尚曾言过:“既入凡尘,不免俗世,忧扰纷争,云烟尔尔”。他知道,若此时自己出声,未免会招致更多损言中伤。
这几日下来,虽然每每遇见拓炎,总免不了争锋相对的局面,却也叫他在其中摸清了些许对方的性子,褪去这一身的显赫,他也不过是个被父母宠惯而恃强凌弱的傲慢少年罢了,见自己软弱好欺负,这才三番五次地以各种方式捉弄挑衅,为的就是看他的笑话,可若是自己能忍下一时之气,不理睬他,或许拓炎就会对他失去戏弄的兴致,即便不能如他所想那般和睦相处,至少能让他有个清静,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地面对那些刁难,若时间一长,二人不和甚至暗斗之事,倘若传到千珏那儿,定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再说那厢,卡辛克两兄弟听得拓炎这般言语,相互对视一眼后,旋即像狗见到主人一样,扯出嬉皮笑脸之样,连连迎合,而那卡辛达更是将方才对烬零的胆怯全然忘得一干二净,倚着拓炎这座靠山,再度伸出爪子,肆意捣鼓着:“殿下,您瞧,他好大的胆子,方才还嘴诬陷您,这会儿又装清高不理您,这,这分明是不把您这堂堂的二王子放在眼里嘛”。
拓炎听后,渐渐沉下挂在眼角的笑,独自向烬零靠近,而卡辛克见状,旋即向多嘴的弟弟使了个狠眼色,叫他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嗷,还真是这么回事呢,不过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是人家很有自知之明才是,你不夸奖人家就算了,怎可说出那些话呢?还有,是谁叫你们不告诉人家,热水是学堂里的禁忌之物,害得有人在第一天入学时就没课上,这可当真是罪过之事啊,”拓炎冷声哼着,故意绕到烬零跟前,迫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可当见到那双冰晶剔透的眸子隐隐挣扎着愤懑的雾霾,却在嘴角勾出一抹莫名的浅笑时,他不禁惊愣了一下。
“那根本就是你的阴谋!拓炎,原本我以为,你就算再怎么霸道,也不至于出这种阴招,因为对付我这样一个小孩,确实用不着那么大费周章,可这次的事,倒叫我重新认识了你,看来是我太高估你了。拓炎,你其实就是个输不起的可怜虫!”好吧,既然躲不过,那就宁可玉碎,也不为瓦全了!烬零不再回避,而是挺身迎上拓炎的步步紧逼,将全身的坚强一鼓作气凝于瞳孔中。
输不起,可怜虫?这几个刺耳的字眼如同惊雷一般,顿时在拓炎脑中轰隆作响,只见其瞪大了凛冽的眸子,蕴着不可侵犯的寒光,紧紧盯着烬零,如同阵阵寒风,掀刮着对方面不改色的意志。
拓炎咧着唇,冷哼一声:“我就算是可怜虫,也比你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好!”
“你说谁是野种?”烬零愠怒地攥紧了小手,硬声喝道。
拓炎虚掩一笑,含着戏虐之意讥讽道:“谁是野种,难道你真的不懂吗?母亲为了修行而放弃尊贵的公主之位,自成庶民,本以为会在青灯寡欲中了却余生,谁知原来这只是个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拿清誉之名行情yu之事,这天下间除了我的好姑姑之外,试问,还有谁能做出如此不知廉耻,却又举世闻名的事呢?再来说说你的好父亲吧,那就真叫一个神秘啊,从大街上随便的一个路人,到庙宇里的挑柴夫,似乎都有那么几分的机率,是我那素未蒙面的姑父呢,真不知是我那姑姑心急没留意,还是桃花太好,有数不尽的情人相伴,害得她的孩子我的表弟,至今连亲生父亲是谁也不知,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
话音未断,烬零早已怒气横生,连原本抑制着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奔溃于摇摇欲坠的边缘。他喘着粗气,抬起拳头,向着仍在滔滔不绝地拓炎砸去,却听“啪”的一声,被对方一手接拦在掌中,紧接着,一声轻笑覆上烬零汹涌袭来的恨意。
“哟哟,烬零表弟这是生气了吗?别急嘛,你要算账,也总要等我把话讲完吧,若是我的好姑姑在天有灵,不知她会不会感到痛心,抑或是后悔当初自己的所做所为,让表弟你成了没名没分的孤儿,甚至连父亲是何人也不知道,当真可悲可叹啊!”拓炎颜色不改地肆意放言着,得意地将拦在胸前的小拳头一点点用力扭握,眉宇间愈加浓厚的蔑视,使得对方像个渺小的玩物,只能无助地臣服于自己。
拓炎的一字一句,如同长了眼睛的利刃,深深刺痛了烬零心底的敏感,犹如一把狂然大火,肆意点燃了他全身各处,烬零克制已久的怒火冲破了一切,瞬间爆发而出:“拓炎,你住口!我不许你胡说!”一声喝斥如雷贯耳,另一只拳头已生生向拓炎捶打过去。
“呃!”拓炎吃痛地捂着脸颊,见烬零挥动起挣脱开的拳头再度向自己砸来,他带着惊愕,慌忙后退几步,落入卡辛克兄弟的接应里。
“殿下,您没事吧,伤在哪儿了……”那二人一边护着拓炎,一边着急探问。
拓炎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惊讶,旋即又沉下冷眼,直直盯着怒目圆瞪、紧咬着唇瓣的烬零,冷不丁地哼出一丝笑意:“我没事,真正有事的人在那里”。
卡辛克兄弟茫然向拓炎的视线寻去,只见烬零撅着嘴角,蕴满愤懑的眼里正蔓延着零星血丝,拖着凝重的气息,一步步接近过来,令那二人渐渐紧促了呼吸。
“烬零,别以为这点小伤就能吓倒我,你那点花拳绣腿在我身上,就像是挠痒一样,连吓唬三岁小儿都不如,不过这也难怪,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只有卑贱窝囊的贫民,才会生出你这样懦弱下贱的野孩子……”拓炎自那二人扶起,噙着轻蔑的低吟,毫无惧意地迎着烬零无言却狂猛的攻击——“拓炎,你这个混蛋,我不许你污蔑我的父亲和母亲!”
在仇恨的焰火下,发狠的烬零起初势如破竹,不仅吓得卡辛克兄弟失了平日的神智,更叫拓炎吃了好几顿拳头,但拓炎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当那身滞留心底的原始狠戾全然激散在他的脑海里,使他猛然化为比烬零更狠的小野狼,将对方往死里逼。
那未参战的两兄弟见拓炎渐渐占了上风,也立时掺合进来,原本一对一的战场瞬间变成了四人混战,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一人面对三人的围攻,结果已可想而知了。
“怎么样,还想继续吗?”烬零被卡辛克兄弟按压着身子,跪倒在拓炎面前,被一只手抬起他低垂的下巴,任由喘着粗气的拓炎,打量着他脸上的淤青痕印。
“我还以为你有何能耐,竟敢如此大胆,当真叫我大开了眼界啊!”拓炎一边抹去嘴角的血迹,一边冷眼嗤笑着:“卑贱的野种永远也成不了高贵的正统!烬零,你就像你那贫贱的父亲,妄想去攀龙附凤,最后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不,我不是……我不是野种,我……我有父母,还有舅舅……”烬零忍着身上隐隐发作的痛楚,翕合着染了腥甜的唇角,目光迷离地吞吐道。
听着断断续续的低吟,好似将断未断的蚕丝,拓炎不以为然地哼道:“舅舅?你当真以为父皇会护你一辈子吗?”
他勾起一抹邪佞之笑,用力捏扯着烬零的脸颊,然后戏虐道:“真是个天真的小子,但我现在要很抱歉的告诉你,那只是你的痴人说梦!不要再妄想着可以躲在父皇身后一辈子,因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谁能陪在谁身边一辈子,更何况是父皇,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又岂是你这等下贱之人所能期盼的!再退一步说,就算父皇待你的好能佑你一时,也不能保你一世,因为在这座帝宫,甚至是整个朝堂,凡是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你的存在,当然,这也包括我,”话尾逐渐沉重,犹如一记大石沉沉击落在烬零心中。
“为,为什么你们讨厌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眼眶渐渐浸出泪花,望向拓炎的目光散发着模糊的湿晕,烬零错愕地问道。他不懂,为何他们要欺负他,为何他们不能像朋友一样和睦相处,若拓炎说的都是真的,他就更不明白,为何所有人要厌弃他,难道他真的不应该存在吗?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但错的是你身上流着的血,有错的是你的母亲,浅黛公主,哦,不,不是公主,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被削去了封号,是家族中唯一一个在卡斯特皇室的族谱中被除名的人,按理说,她早就与我们皇室没有任何关系了,而我现在仍肯唤她作‘姑姑’,也算是顾念父皇的面子,尽一尽晚辈之礼了”。
“什么?”听得此言,烬零骤然惊住。以前从没有人对他说任何有关父母的事,即便是进了宫,他也时刻牢记着老和尚的嘱咐,克制自己对母亲的任何思念,尽管很多时候都会无意中从侍从们那儿听到有关母亲或自己的流言蜚语,他也装作毫不在意,只因他相信那些都不是真的,可这会儿却从拓炎口中亲耳听到这些话,叫他怎能坦然以对,而一直坚定自己的内心呢?
“师傅,难道这就是你不愿我提起母亲的原因吗?”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正在诸多疑惑的压制下,一点点喘着粗气,烬零苍白的面色渐染一丝倦意,却依旧将拓炎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心底。
“说实话,若你只是个平凡人,我根本不会在你身上费那么多力气,但很可惜,你非但不是,还成为了这个王朝最引人瞩目的人,而这个使你成为众矢之的的推手,却不是你见过的人,而是你最最思念,却永远也没机会见一面的生母!若不是当初的她,便不会有你的出现,而我伟大的卡斯特皇室,便也不会多年来承受着坊间民众的流言蜚语,所以,你现在应该清楚为何我要这样对你了吧,因为你此时此刻所承受的一切,正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代替你母亲受的!”拓炎渐渐低沉了傲慢的腔调,无奈和痛惜竟不经意地浮现在他凝重的面容上。
“不,这不是真的,我的母亲不是……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烬零摇头大喊,晶莹的泪滴顷刻间炙热了脸颊,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渐渐占据了他的脑海,正与他一同苦苦挣扎在拓炎不堪入目的诋毁里。
望着烬零深陷难过的痛苦神色,拓炎仍旧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欺辱:“啧啧,你就只会这样哭哭啼啼吗?真不愧是小杂种,这般没用,我真是不懂父皇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当初明明是他亲自削去姑姑的名位,将她贬为庶民,从此与皇族再无一丝关系,而今却又把你弄回来,还对你那么好……烬零,凭什么你一个身上流着肮脏血统的野孩子可以一步登天,不仅轻轻松松地入了帝宫,还得到父皇如此恩宠……呵呵,鲁希费尔公爵殿下,多么高贵的封号,你可知这是只有皇族正统才能得到的尊位吗?可现在却被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杂种生生糟蹋,真是不该,不该啊……”
“不,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要住进这里,得什么封号,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回家,想要和我的家人在一起,难道这也有错吗?”烬零抽泣着源源不断的泪水,不安地扭动身躯,好似一只可怜的小猎物,只能以婆娑的泪眼,向那强势的猎人嘶声质疑和发泄。
“家人?哼,谁是你的家人!若不是父皇执意将你接回来,这里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更不会在乎你的死活,就像你的母亲那样,即便尸骨已寒,也进不了供奉先祖的祠堂,这就是背叛卡斯特一族的下场!”拓炎眼中掠过深邃的寒光,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幽暗的冰霜,正一点点浸凉烬零的热泪,使他再无力应付束缚,最终含泪倒在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