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烬零眼里流淌着浓郁的怨恨,拓炎似乎并不在意,试着胆子,慢慢凑近他,在烬零稍显抵触下,沉吟道:“不,你一定会忘记的,因为你已经不是野孩子,而是尊贵的公爵,不要忘记父皇在宴席上说过的话……”
“这是学堂里最好的座位,以后就是你的,”拓炎指了指前排夕照明亮的一个位子,瞥了一眼远处面露惊愕的几人,然后自顾自的来到旁边的位子。
见烬零仍停在原地略显迟疑,他不觉眉梢一挑,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亮出嗓子直言:“你不用担心我会玩什么花样,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过跟你玩,经过这几日,我也想过了,既然我们是一家人,何苦要为这些小过节而伤了和气呢?所以我拓炎今天是诚心诚意想为之前的事与你和解,希望日后你我能在这里好好相处,这是我放下身段,第一次恳请原谅的底线,你若是接受,那是最好不过的,若不能,那我也没法子了,”他边说着,边浮现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双腿盘下落坐着。
烬零见他如此,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专注于两人谈话的源点,却见他们好似一头雾水地窃窃私语着,这才渐渐确定不是串通好的阴谋。虽然心里不知怎的,仍觉得有哪里不妥,但想着拓炎提醒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因为过去种种,自己对他无甚好感,也要为以后的日子好好打算,毕竟在这千秋学堂里,两人可是要在这屋檐下共度半天的……
一念及此,烬零便也适时放下自己的担心,默然走向拓炎让出来的位子,一眼扫过桌案上摆放整齐的书本和笔架,见与其他桌的无异,这才稍稍放了心。
刚坐下没多久,便见拓炎一副嬉笑之态地正看着自己,他忽而凝眉谨然:“你,你这么看着我作甚?难道……”话音骤然止住,烬零像触到电流般猛地跳起,再回头细细看向脚下,却没发现什么。
“呵呵,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放下警惕,我只是这么笑一下,表弟你就成了这样,若是被不明白的人看到,还以为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又在欺负你呢,”拓炎暗忍着笑意,将侍从招来,在他耳边言语了几句后,慢慢来到烬零桌前。
“拓炎,你没事笑什么,我可不是你们这些贵族眼里的小丑,”烬零明显感受到此言中些许的玩弄之意,不满地撅着小嘴回击。此时被拓炎吩咐出去的侍从也已回来,双手捧着的托盘上,放着两杯茶盏。
“好吧,就当做是我的失礼,现在我以此茶向你赔不是,喝下这杯,我们之前的账可否一笔勾销?”拓炎端过其中一杯茶盏,递向烬零,未及他有所反应,身后已传来隐约的唏嘘之声。
见烬零迟疑不语,拓炎勾起一抹悦然,朗声问道:“怎么?怕有毒吗?”一语戳中烬零心中所想,然后在其注视下,拓炎一口饮下那茶水,将空杯子递在烬零眼下,“这样足可以证明我的诚意了吧”。
眼睁睁看着拓炎一举一动的表态,眉飞色舞间流露着不似嬉闹的认真,虽然至今仍感不适,但想着平日老和尚的教导,或许今日自己的一个不起眼的举动,便能免下日后更大的误解,毕竟因果缘念,宿命循道乃是永恒之理,于是,秉持着化干戈为玉帛的愿念,烬零终于点了点头,抬手欲接过侍从端来的杯盏,却不想,刚一触到杯盏,便感到一股热烫嵌进皮肉,随后“砰”的一声,只见杯盏掉落在桌案上,茶水漫开,带着袅袅热气溅湿了书纸。
“烬零表弟,你怎么样了?没伤着哪里吧……”“奴才失职,请殿下饶命……”那主仆二人见此状,不约出声,侍从更是忙不迭地清理着凌乱的桌面。
“不,我,没……没什么……”烬零一边轻轻吹着有些红肿的指尖,一边吟语摇头。
听到此言,拓炎稍稍收敛眼中的担忧,转而将愠气发向侍从:“你就不能长点心吗?连这点事也做不好,竟会给我丢人现眼,若是烬零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几句话下来,那侍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被拓炎连推带踹地撵了出去。烬零看在眼里,虽觉得那侍从苦着脸的难过模样甚是可怜,心里却仍暗暗淌过一抹不同往日的安然。
正自说话间,一个佩戴头冠,衣着简约的青年男子已立于门口,众人惊见,立即停下玩闹,乖乖回到各自的位上,就连拓炎也只得将未开口的话生生吞咽在腹。
“这就是千秋学堂的师傅啊,我还以为会和老和尚一样,是个老头呢……”烬零打量着那缓缓迈上讲案的年轻男子,暗自思忖。
千秋学堂的老师不同于一般私塾的教书先生,只要学富五车、精通法理,通过皇帝的亲自面试,无论男女老少,皆可入此地,成为卡斯特王朝最高学府的先生,将其毕生所学授予浮生城最尊贵的皇族,也因王朝历代遵循尊师敬礼之道,故而每年都有不少学识渊博之人来此谋职,而眼前这男子,虽然年轻不过弱冠,却理当是学识丰厚的佼佼者。
那教书先生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屋内已就位的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烬零身上。“这位便是烬零殿下了吧,在下是千秋学堂的先生之一,有幸得为殿下上第一次课,心下自是欣喜不已,”那年轻的先生面容谨慎,未及烬零料想,已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被这有些突兀的举动惊得愣了一下,烬零慌忙站了起来,欲伸手扶他,但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连忙解释道:“那个……先生不必多礼,烬零虽然生长于世外,也知尊师重道之意,千秋学堂是学修之地,在这里只有师傅和徒弟的身份,所以烬零会像尊敬师傅般听从先生教诲,也希望先生能忘记烬零的身份,将烬零看成是平常的弟子”。
“这个自是当然,但凡进入千秋学堂者,无论你是何人,都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千百年来不曾有人做出忤逆之事,也请殿下你能时刻注意自身言行”,那先生和颜之中隐隐显露着一丝硬朗之态,此时的语气略加几分慎重。
烬零默默坐回位子,应着教书先生指示,翻阅桌上的书籍,谁曾想,眸光掠过之处全然空白一片,他心下一急,又翻了几下,别说是一个字了,连一滴墨迹也寻不到。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要我看无字天书吗?”他惊愕之余暗道,抬眼望向四下,只见其他人都已沐浴于文海诗林里,极其专注的神情连烬零都不敢去打扰,唯有一对眼睛在悄悄观察着他的不知所措……
“烬零,你怎么了?我叫大家看书,唯独你一人东张西望,那么快就忘了本师的话了吗?”教书先生一声喝住了烬零,一双眸子正灼灼凝着他,叫他不禁僵了僵。
“不,不是这样的,是我的书,这书里没有字……”烬零急急指着桌上已成白纸的籍本解释道,面对愈来愈多质疑的目光,他的心正一点点地落到冰里。
“什么?没字?”教书先生眉宇微蹙,人已来到烬零位前,抄起桌上的书本,顺手翻了几下,神色旋即凝重万分。
不待烬零出声询问,“啪”的一声,教书先生已将书沉沉砸拍在桌上,眼中弥漫着雾绕的愠恼:“是谁让你把水弄来的?难道没人告诉你,这书是不能沾热水的吗?”
闻言,烬零蓦然震惊,体内汩汩热流止不住地乱窜,不时化为汗滴沁在额角上。“我,我……”口里好似塞了泥巴,他翕合着唇瓣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眼角忽的瞥过拓炎靥上微微浮现出的窃喜之态,烬零这才猛然惊醒。
“先生,这书确实湿了热水,但这热水不是我要来的,是拓炎,是他给我的,”他凝眉厉声,带着自眼底溢出的愤慨,指向拓炎。
回忆起方才种种,烬零这会儿终于摸清,心底至始至终深存的不安是什么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拓炎精心计划的陷阱,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同自己和解,相反,他之所以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一如既往戏弄自己的手段罢了。
“你在乱说什么呢?!烬零表弟,我知道以前我们两人的关系不怎么好,但你也不能每次遇上事儿,就把过错推给我吧,我好心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你,原以为这会儿自己可以安静的当个好哥哥,没想到你非但不听我的劝告将水泼到桌上,还说出这等诬陷之言,这真是……唉,还请先生明察,还拓炎一个公道,”见拓炎故作无辜地将整件事添油加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编成了一个新故事,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典型的贼喊捉贼,而烬零更是立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再度抡起拳头。
“先生,拓炎在说谎,那些根本不是实情,这位子是他让出的没错,那水虽没有亲历他的手,但泼水的内侍却是他的仆人,而这一切其实都是他们计划好,用来陷害我的,我没错,也相信您一定会分辨出,谁才是罪魁祸首,”烬零咬着牙,按捺着心中的不甘,向教书先生急切地辩解着。
未及先生开口,拓炎立即又杀了个回马枪,继续假装可怜:“先生你不要听他的话,那些都是烬零为了逃脱过错的借口,我真的没有陷害过他,您若不信,可以问问卡辛克他们,他们一直在此,可为我作证”。只见拓炎眼色一凛,话意忽转,竟将矛头指向了最是无辜的其余人。
于是教书先生转而看向座下的那些少年,若有所思,沉声问道:“拓炎的话你们大伙都听见了,本师知道你们与他情同手足,若是他出了事,你们一定会心生愧疚,但现在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本师希望你们的答案不会让你们心生悔意,告诉本师,他刚才的话是否属实?”
此话一出,拓炎和烬零纷纷望向身后的人,各自将他们不同的异样之态深深嵌进期盼的目光里,只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于是,在他们不约而同的点下头时,有人暗自窃喜,有人刹然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