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烬零坐在镜台前,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经过侍女们的一通梳理装扮,他一开始很不习惯,这样光鲜姣好的面容,孩子气的清澈下流露出些许阴柔之貌,让他总是时不时想起那日在溶洞里,被那两个女子一口一个“小尼姑”唤着的场景,那可是他生平之中连想也不敢想的经历,这会儿再次忆起,只能暗自庆幸没被三个小和尚听见,否则这些调皮的小鬼定会整日拿此事调侃自己的。
千秋学堂是卡斯特王朝的皇室学院,凡是有皇族血统的后裔,到了规定的年纪便要来此入学修习,而如今,因皇帝千珏子嗣不多,未免学堂师资荒废,便破除祖先的规定,择日挑选朝中年纪相应的大臣之子,与皇室子弟一同入千秋学堂念书。
当时,此诏令一出,无论是朝上还是朝下皆是一众哗然,赞同的有,反对的也大有人在,但最终,因众多百姓的极力拥护,这个争议颇多的旨令才能成为今日之恩典。
而这千秋学堂其实也闻名已久于民间,不只是达官贵人,便连平民百姓亦想着,有朝一日能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千秋学堂,即使当不上王子公主的跟班侍读,只能是一个小小的打杂,据说也定会受益匪浅。从此,民间便流传了这样一句话:“官宦之子争书童,平民后代抢杂工,千辛万苦挤破头,只为高升功成就。”
“有那么厉害吗?怎么听在我的耳里就感觉不那么踏实呢?”烬零听着青眠滔滔不绝地讲着千秋学堂的辉煌历史,时不时露出奇怪的表情,自言自语地插个话。
“殿下啊,这些可都是真的,奴婢岂敢骗您,”见自己的话屡遭质疑,青眠急急辩解。这千秋学堂不只因皇帝开恩招募而有过如此非凡的名声,其早在修建之初,便成了百姓心中一个充满神秘的奇特之地。
在寻常人的想象中,这么一个高贵的神圣之地,不是坐落在众人瞩目的华丽宫殿里,便是在哪处风景秀美的楼台别院中,可任谁也想不到,它真正的所在正是此刻烬零和青眠行经的山林里。
柔嫩的土壤、青葱而夹杂着雪白的野林,一眼寻望过去,入目皆是秀绿中透着丝丝雪点,烬零不觉得奇怪,倒是又想起那天他误闯入的仙境之地,或许这两地有着某种联系也未尝不是啊。
临近一座高耸入目、精修别致的风雅阁院,鼻尖顿时萦绕着淡淡的清新而淳朴的气息。“这里便是千秋学堂,殿下,奴婢身份低微,入不得内,您自己要小心呐,”青眠停下步子,细心叮嘱烬零,只见他面色淡定,与自己告别后,独自向阁院而去。
推开虚掩的门栅,他缓缓迈进院里,环望眼前的楼筑,不觉怔了一下。方才在外面看时,这满院的屋檐楼架在铺落白雪的山丘之下显衬得碧波朦胧,此时拨开云雾再见,才知原来这弥漫着清幽之气的世外楼阁乃是竹木所筑,没有一根石柱,也无一堵砌墙,与之前在外种种所见,实乃天差地别,却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自然之雅。忽闻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烬零循声向内屋走去。
明镜讲台宽敞别致,对着下面一张张分排延列的矮桌垫席,凸显圣明高雅之灵气。竹木雕制的窗棂大开,微风吹拂下,几缕缠伏左右的细藤轻轻摇曳,清新而朴素的气息如同一支刻笔,仔细雕琢这座幽雅精巧的阁屋,为它点缀上独具特色的魅力,这便是烬零对千秋学堂的最初记忆。
而此时的内屋也正因得知烬零的到来而掀起了纷纷议论。
“哥,听说不久前刚被接进宫的新公爵今天会来这里和我们一起上课,你知道这事儿么?”烬零刚到门旁,便见到这一声发问,感觉有些熟悉,细细瞧去,一眼便认出是当日欺负离茉、和拓炎一起教训自己的两兄弟。
“他们怎么也在这里?要是等会儿被他们发现,又不知会使什么手段对付自己……”他暗中思索着,见其他同样衣着华丽的贵胄子弟听后亦纷纷露出好奇之态,慢慢围上那两兄弟,烬零下意识地急忙避在门外。
“是呵,卡辛达,这事儿我也听说了,看来以后我们又要多一个主子伺候了,”却见其中一个少年苦着脸,好似遇到倒霉事一样惨叫道。
“可不是嘛,这里有一个混世魔王就已经够我们受的了,现在又来一个,这不是要我扎力的命么?”又一人接嘴抱怨道。
“好了,你们这些大嘴巴,没事儿就别在这里瞎掺合了,要是等会儿传到二王子耳朵里,少不了挨骂,你说是不是,哥哥……哥哥?”忽觉自家兄弟有些不对劲,卡辛达立马疑惑地瞧去,只见其愁眉不展地低垂着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似在沉思着什么。
“哥哥,哥哥……”卡辛达在他眼前摇了摇手,围在一旁的几人也陆续探寻过来。
“你在做什么呢?”哥哥卡辛克不悦地回神,暼了一眼弟弟。
“那你又在想什么呢?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还不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弟弟卡辛达撇着嘴,嘟哝着。
“你那纯属是在耍嘴皮子,这大祸都要临头了,谁还有时间听那些废话,”众人一听“大祸”二字,皆是面面相觑,卡辛达更是不明所以。
“大祸?什么大祸?不就是我们又要多一个主子伺候吗?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说不定日后他们两人闹翻了,让我们选边站时会对我们好一点噢,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卡辛达说着,再次扬起没心没肺的笑容,不忘逗逗被哥哥唬得一愣一愣的其他人。
“不用等日后,他们现在早已是势不两立了,”卡辛克的一句漠然之言瞬间凝住弟弟的玩笑。
“你说什么?这,这是真的吗?难道二王子和那个什么鲁什么希的公爵已经认识了吗?据我所知,他们才刚在皇族家宴上第一次相见呢,怎么短短两日,两人的关系就成那样了?”卡辛达摩挲着稍尖的下巴,故作费解地道。
“唉,说你笨你还不承认,算起来那应该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至于第一次嘛,你不是也在场吗?还有你,你,你们……”卡辛克一边指着围上的另几人,一边放低语气,试图点醒弟弟。
“什么?我也在?天哪?为何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卡辛达自言自语地疑惑着,拍拍额角,努力寻思着遗忘的记忆,而其他人亦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一时间,原本清净的学修圣地,变成了民间的闹市。
“行了,你们不必胡乱猜测了,那位鲁希费尔公爵就是当日我们几人和二王子一起在那绿林里揍过的光头小和尚,”此言一出,一众听者尽皆呆愣了,卡辛达更是惊讶得合不上嘴。
“这,这,这,这怎么可能是真的?那个坏了我们好事的小鬼头……真,真是公爵殿下?哥,你别闹了,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不会是又给人骗了吧?”卡辛达一会儿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会儿又嘲笑地摇头。
“我看是你又给人骗了才是!说来也真巧,这事儿我也是从那次的皇族家宴上得知的,”这回的话简直就是个惊天响雷,瞬间在所有人中炸开了花,只是这花却是来自地狱的葬花!
“怎么办?哥哥,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们岂不是犯下大罪,死到临头了吗?哥哥,你平日里点子最多了,快想想办法吧,我不想死啊!”这下轮到卡辛达愁眉苦脸地死命攥着哥哥的手臂,像个童稚十足的小孩般哭闹着,而其余的人也早已淹没在相互间的七嘴八舌里。
“诶,行了,我这不是已经在想了吗?这件事我也有份,即便不是为了你,好歹我也要自救一下……”卡辛克无奈地安抚六神无主的弟弟,蹙眉深思。
而此时,将里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的烬零心念一转,嘴角已隐约浮现出略带戏虐的笑,一扫之前的顾忌,他整了整衣物,若无其事地信步走了进去,叫还在竭力想破脑袋来弥补一切的人们怔得傻了眼,尤其是卡辛达,差点儿因岔气而昏厥了去。
屋内刹那间沉静如墓陵,每个人都直直地盯着烬零,将他的一举一动全然埋进眼里,小心翼翼地呼喘着心跳,生怕一个不留神,死亡便会在下一刻临至。
烬零却不曾理会他们,甚至从进门起就没正眼瞧望那处,仿佛当他们一群人都是空气,只顾悠闲地绕着屋里,晃着步子。
只听清晰的脚步声连续敲了三下,烬零忽的顿住了身子,簇拥在一处的几人以为他有了什么动静,一张张苍白的面庞早已毫无血色,睁得大如铜铃的眸子,直得堪比鬼魅。
谁曾想,他却只是抚了抚衣袂,然后又看似无事地继续迈开步子,卡辛克等人瞬间像劫后余生般,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唾沫,可目光仍没有放下丝毫警惕。
这不,见他没走两步又停顿了下来,他们的心早已暗自提到嗓子眼里,个个牟足了气,再次聚精会神地盯着烬零,岂料,等来的竟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扇袂之举,这次,那些人不是彻底惊呆,而是被他这看似无意的举动弄得有些糊涂了。
这厢不知其意,而那厢的烬零也只是暗自留心着那些眼睛,但表面依旧循着脑海里的念想行事,于是就这般,一边绕着一排排桌垫,一边故作好奇地四处瞧瞧,反反复复的几回下来,那群人似乎有些明白他在做什么,便有人依着心中的揣测,壮着胆子靠近烬零,极尽讨好之力,将他引向自己的座位,盼望能以此来化解烬零的前事之怨,但烬零却像看不到他们一样,仍是持着漠然之神色,自顾自地寻找着什么。
那些人自幼便是生长于官宦豪门,恃宠而骄的傲慢早已烙印在了骨子里,从来只会享受别人费尽心思的讨好,谁曾想,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从进了这千秋学堂,平日里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士子弟也不得不现出低声下气的卖笑之态,只因有个正统的皇族后裔,拓炎二王子的存在,而现下又多了个烬零。
纵然不论是民间,抑或宫廷,对这个孩子的身世由来,皆是再三缄口的神秘,但仍会有不少道听途说传入他们的耳中,令这些只会仗势欺人的贵胄子嗣,私下纷纷对其嗤之以鼻,但碍于他的皇室血统,和那本朝中唯一的公爵名位,只能极尽容忍和谄媚,以免惹祸上身,谁道,得到的回应却是“忽视”二字,若换成常人,定会心生怨恼,更何况是这群爱面子的意气少年,早已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了。
但此刻却是万万不行,因为他是烬零,是目前最受皇帝恩宠的鲁希费尔公爵,他们谁也不敢想象再次得罪他,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所以,即便他们的脸上都已是受挫的难堪之色,却没有任何一人敢哼一声粗气。
见这群人一个个敢怒不敢言的憋气模样,烬零不禁为自己的“奸计”得逞而暗暗欣喜,却不想,方一抬眼,正遇上与侍从相伴而来的拓炎,心内骤然冰凉了一半,而方才被烬零无声羞辱的那几人震惊之余,目光齐刷刷地定格在两人身上,似是在等待着一场争锋相对的好戏。
可惜,他们的“期待”不幸落了空,拓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愠气,本就清秀的容颜在几抹清淡笑意的点缀下,却是另一副恬然温**象。
“你……”
“两日前的宴典之上我们才见过的,你不会那么快就忘了我吧,烬零表弟……”望着烬零有些慌神的紧张脸色,拓炎若有所思,抢先问候道。
烬零怔了怔,上下打量着拓炎,一身锦绣之服,没了那些负累花哨的饰品,倒显出了几分与其性情不符的低调,眉眼间充溢着循礼分明之态,与记忆中欺负自己的人全然是两个人。
“拓炎,你,你又想干什么?”再次面对这样判若两人的拓炎,那天夜里的回忆如同零碎的星点,一点点照亮烬零心底的骇然。
“啧啧,烬零表弟,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每次我一出现,就只会做伤天害理的祸事一般……”暼了一眼烬零,拓炎拧眉,故意嗔道,却又立即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好吧,我承认,我拓炎之前确实干了些不对的事,不小心伤害了你,不过那些都是在我们相识之前,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你我能有此特殊的遭遇,不也算是一种缘分吗?你们大伙说,我这话有道理吗?”他气定神闲地向烬零解释道,还不忘拉上那一帮“听众”。
显然,他们虽然害怕烬零,却更是不敢得罪拓炎,一听此言,纷纷点头如捣蒜。
“拓炎,你根本就是在狡辩!什么缘分?什么道理?这些分明都是你的无稽之谈!别以为你凭着这些歪理,就能改变事实,即便所有人都站在你这边,我也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欺辱!”烬零咬牙狠声道,双眸无所畏惧地直直盯着拓炎,似是已打算抛开所有顾虑,向他“宣战”,岂料,待拓炎再次开口时,他的坚定却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