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时不时隐藏在漆暗的云层后面,暗黑的影子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幽幽飘荡,萧瑟无人的角落淹没在黑夜里。
“主人,属下办事不利,任务失败!”一个幽冷的声音隐隐飘出。
“蠢货,这点小事也办不好,我要你何用?”另一个声音嗔怒道。
“主人息怒,属下该死,原是应该得手,可是……”
“谁让你解释了?我说过要听你的解释了么?”那愠怒之声霎时堵住了对方的话。
“是,主人,属下知错,请您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保证会给您想要的结果,”那冷声沉道。
“好,我念你是初次,那就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这次若是再有何闪失……”另一个声音按下怒气,漠然沉吟着。
“属下甘愿接受任何惩罚!”那冷冷的声音好似直坠地狱般,邪佞得使人毛骨悚然。直到夜淹没了所有的言语,黑暗中仍弥漫着不可释然的愠气。
之后的几天,烬零因风寒未愈,加上那日闹腾后,对帝宫的莫名抵触除一日三餐在侍从们半推半就下顺从外,白天他就躲进床里,用被褥掩着自己,不言一句,也不见一人。
直到夜里,当宫殿里的烛台全部点上蜡光后,他才慢慢从床里钻出来,待侍从离去后,悄悄掀开帷帐,望着明亮耀眼的灯光独自愣神,在侍从进来熄灯时,亦悄无声息地放下帷帐,故作原先的模样合上眼睑,却不是真的睡着,而是在等待。
那时,每天夜里他总能看到那个小侍女在漆黑的寝殿里,悄悄点燃书案上的烛蜡,然后,一刻也不敢多做逗留地匆忙离去。他不知她叫什么,也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起初只觉她应是为那夜的争执感到理亏,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讨好他吧,毕竟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嘴脸,难道只有她是特别的么?
这几日下来,他像个旁观者一样,在大家都不在意的角落,一点点观察着这个与他想象中不一样的外面世界,开始渐渐明白那日达川的话中之意,亦慢慢懂得在这个非黑即白、不对便是错的帝宫的“规矩”,知道侍从们的毕恭毕敬是源于他们对权势的畏惧,也明白他们对他的关心劝言皆是为了讨好他身后的权势。
他不知权势是什么,它能做什么,竟能让所有人像侍奉神明一样鞍前马后,做着让他看不懂的一切,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因为他看不懂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更不懂这些与自己相同种族的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好似在努力使他理解其中之意,却往往叫他不自觉地生出反感,看在眼里更像是在嘲讽他的无知。
或许,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不然为何,他的身上会有那么多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无论是父母,还是自身,所以他宁愿蜷缩在这个小小的床角里,远离所有人,只对着那盏与他一样孤零零的烛蜡。
有时望着小侍女出了神,偶尔想起那次的争执,虽然她私自拿了自己的东西,但想到那会儿女孩泪眼摩挲的模样,心头不觉生出一丝愧疚,有好几次见她进来,他总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塞住一般,无法哼出声,只能怔怔地目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再次回到只有一个人的气息里。
他到底怎么了?是害怕?还是害羞呢?若说害怕,这对于一个男孩而言,不是一种极其强烈的讽刺么?若说害羞,便成了极大的侮辱了。既然都不是,为何他总是无法再次面对她呢?
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若是现在就对女孩说出那些话,就等于自己在认错,岂不是让她以为那次是自己在胡闹,一切的错误都与她无关么?这是烬零至始至终都不能认同的底线。再说了,若是他那么快便原谅女孩,她便不会每夜来此点烛蜡了,到时自己又不知生出怎样的情况呢……
于是就这般反复自我安慰着,那在他心里落下的遗憾不消片刻便被抹得一干二净了。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像烬零想象的那般继续下去,待他的病好后没多久,中廷传来消息,皇帝千珏准备在两日后于承欢殿举行皇族家宴,一是为了将烬零重新介绍给后廷的妃嫔亲贵们,为其正名,二是为他大病初愈洗尘祈福,届时,烬零不只要亲自到场面对众位皇室亲贵,还要时时刻刻以礼相对。
此言一出,鸣鸾殿的侍从们都慌乱了手脚,要知道,这烬零殿下才病愈没多久,且不说对宫廷礼节全然不知,便是他这副早已在鸣鸾殿周围传的沸沸扬扬的怪脾气,若是发作起来,即便是师傅有心要教,也没法教啊。
眼看着日子即将临近,而教授礼仪的师傅不是被烬零赶走,便是自个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不作他言。达川急在眼里,心中怅然之际,脑子忽的冒出了一个念头:“殿下之所以如此抗拒,是因为这些都是我们安排的,之前从没真正询问过他的意思,若是再这样下去,事情定不会有丝毫扭转,或许正要像陛下所言那样,解铃还需系铃人,是时候让殿下自己解开这个结,没准会有一线生机”。
于是,达川暂时先停了礼仪的修习,将后廷里年轻的侍从全部招来,让烬零自己做主,重新挑选鸣鸾殿的侍从。一来,这是达川能掌控的范围;二来,也许能慢慢改变烬零的抵触之感,毕竟这人是他自己选的,也就没了理由再去闹脾气。
听闻不用他亲自赶,礼仪师傅不会来了,更让人惊奇的是可以亲自选择寝宫的侍从,烬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眸,好奇地从床里探了出来。看见怪脾气的小主人有此番举动,那些几日来进出鸣鸾殿的侍从们惊得几乎傻了眼,他们不敢相信这个脾气古怪孤僻的主子竟然自己下了床,更不能理解那让他主动就范的理由仅仅是可以亲自挑选侍从。
尽管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不真实,可它还是真实地发生了。这日,一大批内侍、侍女们穿戴整洁,按照达川的指令分序进入鸣鸾殿内,任由烬零一人重新挑选侍从。
只见其起初端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一本正经地望着下方尽皆下跪行礼的内侍、侍女,可不到一会儿,他却已走到这些人中,叫他们纷纷抬起头,似是在寻找什么般,看了片刻,便有些失落地让他们退下,换上另一批人。
于是,就这样来来回回,绕了好几遍,直到最后一批时,烬零原先新奇的脸庞渐渐黯淡得略显心灰意冷,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也不想再看下面的人一眼,正欲开口示意那些人退下,被达川抢先一步阻了下来:“殿下啊,咱们这是在正式选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之前那些人您一个都不选,这可是最后一批了,您要是再不选出一个,今日之事不就是在闹笑话么?您叫奴才该怎么和陛下交代?”
虽知烬零这么一个孩子,即便可能不如他们之意,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这会儿倒好,直接叫他不知该怎么收场了,这要是陛下问起,他达川岂不是要老年不保了?于是此时说什么,他也要想办法让烬零拎出一个人来。
“还挑什么挑,这些人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你叫我如何挑选?”烬零一屁股沉沉坐下,鼓着腮边,黯然失神地以左臂支起,撑着侧颊,哼着有气无力的字眼。
“怎,怎么会呢?这些人都是帝宫新来的年轻内侍和侍女,怎会不和您心意呢?请恕奴才愚钝,殿下可否再说明白点?”达川眼中略显诧异。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问你,是否所有年轻的内侍和侍女尽皆在此,一个不漏?”达川闻言,微微凝了一下眉,点头应允。
“那为何我没有看见生病那日夜里来照顾我的小侍女,她去哪儿了?”烬零疑惑地愁着眉头,心里尽是不悦,说来也奇怪,按理来说,自那次争执发生后,她就没有再来照顾自己,最多不过是半夜来此点个灯罢了,他们之间并无过多交集,可为何这会儿没见到她的影子,自己会那么失落,甚至是难受呢?突然好想念她每晚点灯的身影,好想看见她晕着酒窝的脸庞,更有些后悔没有对她说出多日来凝聚于心里的愧意……
“殿下,您是要找离茉么?”众人中一个细腻的女声传来,随后便见一个年轻侍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离茉?”
“对,这个女孩就是您口中之人,”那侍女肯定道。
“你既然知道她的名字,一定知道她现在在何处,是么?”烬零转着小眼珠问道。
那侍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偷偷瞧了一眼立在书案旁的达川,然后垂首跪下:“是的,殿下,奴婢的确知道她在哪里,所以才会站出来,希望殿下能大发慈悲,救这个可怜的女孩一命”。
烬零一听,不解地拧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女孩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我救她?”
“选侍前她便被总管大人派人带走了,听说是因为有人看到她这些日子偷入您的寝宫,行径可疑,加上帝宫一直戒律森严,所以……殿下,无论其他人怎么说,奴婢相信离茉是一个品行善良的人,她绝不会对鸣鸾殿里的东西有任何非分之想的,请您明察。”侍女再次俯首请礼,卑微而肃然。
“她说的是真的么?”烬零望向达川,眼里皆是渴求和等待。
“是,殿下,那个离茉确实在奴才这里,等会儿奴才便要将其交由侍卫司处置,”达川依旧是一副颜色不改的恭敬之态。
“为什么你要怎么做?你看到她偷窃?还是在她身上搜到鸣鸾殿的物品?”烬零不满地跳下椅座,质疑达川。
“都没有,但离茉未经允许,半夜在鸣鸾殿附近鬼鬼祟祟的走动,实有可疑,奴才将她扣下也是为了后廷众亲贵的安危,甚至是殿下您着想,望殿下体谅”。
“未经允许?鬼鬼祟祟?难道她真的是偷偷溜进来的?……”烬零蓦然沉默,半响后才回神对达川吩咐道:“你把她带过来,我要亲自问问”。
“可是……”达川犹豫着嘀咕了两字,但见烬零那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眼神,只得依他。不一会儿,那小侍女便由侍卫带至鸣鸾殿,跪在烬零面前。再次对上那双闪烁着黑耀的眸子,烬零差点儿忘记原本要说的话。
“你,离……茉,你为何夜里在鸣鸾殿偷偷摸摸的?”虽然他自己的心里对此也是满肠子的不解,但想着多日所见,亦认定她绝不是达川所言的坏人。
却见女孩眼眶湿润,愁眉苦展地望着烬零,只抬起小手比划,却是不出一声,这叫烬零又想起那日两人争执时的情况,不知怎的,他顿时又急又气:“我要的是你说话,不是要看你比划!”
女孩一见他这几乎要恼羞成怒的模样,更加有些不知所措了。“殿下,这个离茉是个哑巴,没法子说话,”关键时刻还是达川在他耳边提点了一句,烬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次之事她不出声辩解,只是在难过地哭泣,原来……瞧着女孩仍在含泪比划着的模样,他的脑海里忽的出现一些相似的场景,或许那时她确实“说了什么”,却被自己忽视了……
“好了,你不用比划了,反正我还是看不懂你的意思,不过我相信你,今后你就留在鸣鸾殿吧,”烬零看似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话,望着女孩的眸子却凝注了十二分的真挚,令对方慢慢从惊讶中接受了这个现实。
“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她,她,她可是个哑巴……”达川惊愕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两个小眼珠子撑得如汤圆般大小。
“哑巴怎么了?她又不是缺手缺脚,只要能做事便行,我才不管她能不能说话呢,反正少一张嘴我也乐得清净,”男孩似乎已打定了主意,三言两语便把上气不接下气的总管大人堵得无言了。
眼见烬零一副我意已决的坚定脸色,他知道若再说下去,非但没有好果子吃,反而会闹得更加不可开交,他达川花了那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今日一举化解前几日的尴尬场面么?可说什么也不能在此功归一篑啊!
于是,方才还是严肃拘谨的圆胖脸庞,瞬间换上讨好的笑靥:“好吧,既然殿下您言已至此,恕奴才多嘴,您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一定照做”。
闻其之言,烬零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悦上眉梢地看向离茉,稍稍放轻了音调:“别担心,以后鸣鸾殿就是你的家,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你”。离茉顺着他递来的手缓缓抬起头,泪水释清的脸颊晕出淡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