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看着那些人已没了身影,烬零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湿落了下来,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哽咽着方才堵在心里的委屈。
“不必谢我,他们私闯进来,扰人清净,本就是错行,至于你,别以为我帮你说说话,这事便过去了,”白衣女子依旧淡然冷言。
“我……我明白,我会尽快出去的,不会……不会再来打扰您……”烬零边说着,边泪眼朦胧地越过女子,却被她的一句话叫住了:“等等,你走错方向了,出口在那处”。
烬零晃然向她的指向看去,满是泪痕的脸颊上浮现一丝晕涩,未待他反应过来,一个柔和的力道牵过他的手腕,烬零怔了一下,旋即便见手里塞了一方锦帕。“擦擦你的泪吧,这地方不喜欢泪水,”一段声音流过耳边,雪白衣袂飘然而过。
只见那女子已转身而去,烬零顿了顿,垂眼望着手里的方帕,柔滑的丝质触感凝出丝丝清凉。白云悠悠下一片茂林盛绿,一只小白纸鹤盘旋于溪流……几处寻常之景精致的犹如画笔摹墨,绣织成一幅简约幻美的清新画卷。烬零看得有些怔了,又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她追去。“可是……”未出几步,他忽觉一身疲倦涌上,头晕目眩间已倒在地上。
黑暗如无尽的潮水,渐渐浸没了烬零,再次陷入死寂,他的脑海里却一直重复着老和尚的话:“这个世界是什么颜色的?”这次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顿了顿……
“殿下,殿下啊,您醒醒,快醒醒吧……”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呼唤,吹散了他的束缚,慢慢睁开眼睛,玲珑精致的帐宇立时嵌入眼底。
“我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这般不小心,一个孩子都能看丢,我要你们何用?卡斯特王朝要你们何用?”闻得这有些独特的怪调之音,似乎在哪里听过,烬零看向遮下的纱帐,人影却是模糊不清。
“总管大人,这……这殿下不是已经找回来了么?您就消消气儿吧,若是气坏了身子,以后这帝宫的一担子事儿该怎么办呢?”另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抖着胆劝说道。原来,在外面教训人的便是之前与烬零有一面之缘的内侍总管达川。
“还有你,这件事不正是你负责的么?别以为这回自己得了个美差事,就嘚瑟上天了,竟然敢来念叨本总管,你还差得远呢!再者说,这殿下虽是找到了,但你瞧瞧他这副情况,殿下若是醒不过来,叫陛下看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别说是你,就连下面的这一群人,都要跟着你遭殃,到那会儿你就哭天去吧!”此言一出,外面立即一片沉默。
那躺在床里的烬零却有些不安,虽然自己与那些人非亲非故,但他们所犯之错归根结底却是由自己造成的,若不是他迷恋小纸鹤偷跑出去,又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呢?他们口口称自己为“殿下”,以万般姿态敬畏他,即便至今仍不太懂为何这里的人会如此,他还是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善良的光鲜,因为人可以虚伪,眼睛却不会欺骗,他一直相信,也愿意相信这话是真实的,所以当听到这聊聊几句对话后,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愧疚,更担心真的出现那些所谓的“后果”。
“呃……呃……这里是哪儿?我,我怎么了?”他半眯双眸,故作虚弱地呼了两声,帐外的人一听此动静,立时过来掀起帐帘。
“殿下啊殿下,您醒了么?殿下,这是鸣鸾殿,您无需害怕,咱们现在在您的寝宫里,”瞧着烬零愈见苏醒的面容,达川激动得差点儿泪流满面,抓握着他的小手,又觉不妥,见其似乎有所需求,便叫来侍女搀扶起他。
“谢天谢地,无比虔诚地感谢神明大人,保佑殿下苏醒,不然这里的一群人,就要去西天寻您了,”看见达川小声嘀咕地喘了一口气,烬零安了安担忧,一眼便望见地上跪着的一排人,装作不知何事地问道:“总管大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方才我一直听见,耳边有断断续续的人声,发生了什么?”
达川立即沉下轻松,恢复身为总管的拘谨:“回殿下,方才奴才正训斥这帮玩忽职守的下属,若是打扰了您,请您恕罪”。
“恕罪?为什么又是恕罪这两个字?”自极乐谷出来后,但凡他见过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对他恭敬得出奇,说过的话里,十句有九句不是有“罪”,便是要“责”,他一直疑惑为何要如此,不能像在极乐谷那样么?
“因为……因为他们犯了错啊,”达川平静而简单的话让他十分不解。“难道犯了错就有罪么?这世间哪有这等道理?”
“殿下,这世间的道理就像人的生存一样,本是无,衍而生,贫过盛,繁至极,犯了错便是罪,这或许不是您认为的道理,却是帝宫里的道理。”
“帝宫的道理?”闻言,烬零不解:“难道帝宫的道理就是道理,世间的道理就不是道理么?”
却听达川仍是一本正经却不失谨慎地答道:“在一定程度上说,的确如此,因为您是公爵殿下,是浮生城,乃至四方之境最高贵显赫的人之一,所以即便只是小小的错误,也会是不可姑息的罪过”。
“殿下?原来这才是你们这般敬我,又像是怕我的真正原因呵,所以也是因为这个‘殿下’,要他们胆战心惊地跪在这儿?若是这样,我的存在不能让周围的人感到舒心,更不能让我自己心安,那我宁愿不要当这个‘殿下’,也不要踏进这里一步……”烬零激动地咬牙道,倚着刚恢复的气力掀了被褥,跳下床,一个劲儿的向外跑去。
达川见状,急忙跟上去,亦不忘挥手招呼那些还跪在地上的内侍、侍女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拦住殿下,倘若他又出什么闪失,你们提头来见!”
再说烬零,凭着一口不满的意气,不顾身后之人的叠叠呼唤,决然疾迈出鸣鸾殿,却一个不留神,与一个端捧着食膳的小侍女相撞一处,盘碟尽碎的刺啦声间,两人亦是同时跌倒在地。
“哎哟,殿下,您怎么了?我的殿下,是谁那么大胆子敢把您推倒了?”达川一边与跟随在后的人将烬零抚起来,也不忘发作他身为内侍总管的“职责”。
“放开我,你们快点放开我……”而烬零却并没领他的情,仍是激动地挣扎于众人的包围内。
“殿下,您先消消气儿,奴才并不想这般对您,只是……”达川正欲安抚烬零,谁料话未说完,许是因为激动过度,烬零眼前一黑,骤然昏了过去。
夜,沉寂而幽明;风,寒冷而刺骨。安静在风雪粉饰里的浮生城明耀如一颗黑夜里的冰雪宝石,无时无刻不在映衬着这座千年古城的不败存在。华灯初上,雕栏金缕,一条条曲折相同的宫道敞亮如新,一座座金砖银瓦的宫殿精致斐然,凌空俯视,仿若一个雕琢更为细致的城中之城,拥有着万家灯火的点缀,却似乎少了几分寻常人家的和睦欢闹,莫说其他宫殿,就连今日白天闹得沸腾的鸣鸾殿,此刻也寂静得可怕。
烛蜡盈盈,光影幽若,偌大的内堂寝室皆仿佛沉睡在无声的静谧中,因为它的主人至今都没醒过来。沉重的殿门缓缓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个飘忽的人影随着轻若无声的挪动而愈见修长。合着的帷帐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掀开,幽冷的微光漫上床褥,将少年靥上的灰暗一扫而去。
望着那躺在床上,至今未醒的人,来人不觉暗下神色。白日,烬零刚来此便失踪的消息一传出,便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尽管而后及时被内侍总管压按下来,才不致于惊动皇帝和后廷其他人,可惜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前一刻烬零的失踪还未调查清楚,后一秒便有了他在众侍仆的围阻下昏迷的一幕,于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了,之前的一系列事情瞬间如哗哗不停的流水般流经后廷各殿,甚至连远在君临殿的皇帝千珏都知道了。
于是,他当下便带了御医,急急来到鸣鸾殿,见到烬零一脸苍白虚弱的模样,不禁大发了雷霆,革去那些在这此殿服侍烬零的侍从们的职任,仍不解气地罚下了总管达川,直到得知烬零只是偶感风寒,并无甚大恙后,才松了松紧张的神情,临走时还不忘亲自千叮万嘱新的侍从,一片关切之意不觉跃然纸上。
缓缓拉回冥思,见烬零额上沁满了豆大般的汗滴,来人立即为他轻轻擦拭。“不,不要……不要……啊!”只见他苍白着略显憔悴的脸庞,好似做了噩梦般不安呓语着,来人顿时慌了一下,以为他有了知觉,正欲离去支唤其他人,却被一个力道猛然制住了手。
她忽的睁大双眼,惊慌失措地望着那紧攥着自己腕口的人,却见他已缓缓睁开了紧闭的眼睑。
当模糊的视线在幽亮的烛光下渐渐清晰,烬零才慢慢看清楚那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的侍女,一双黑曜石般漆亮的眸子充溢着惊吓与畏惧,白净的小脸蛋时不时现出两个隐约的小酒窝。“是你!”烬零蓦然惊呼,这才忆起,她不正是今日被那两个少年欺负的小女孩么?
“原来她是侍女,”烬零心里暗道,见她神情有些不自然,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人家的手,旋即像触到电流般松放开。
“还记得我吗?今天我们见过一面的,”见她点点头,眼底的惊怯渐渐褪去,他亦不再露出之前的凶恶之态。
“真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对了,分开的时候太急,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又怎么会在这里的?”他慢慢爬起来,正有些好奇地问着,忽见小侍女手里握着的丝帕,他的脸色蓦然一变,立即抢了过来,好似失了魂般惊诧着:“这不是仙女姐姐给我的丝帕么,怎会在你手里?你说,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烬零目光灼烈地盯着那小侍女,满是疑惑又隐约透着一丝愠怒,却见她没有出声,只用一脸的无辜回答他的质疑。见此状,烬零更加生气了,一把拉攥过她方才拿丝帕的手腕,硬着气呵吓她:“别以为之前我救了你,你就可以这样对我,你方才就是用这只手拿丝帕的,我不是瞎子,你最好给我乖乖说出,我身上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否则我……你要是再被什么人欺负,我就不救你了”。
自以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害怕的人也应该开口了吧,可她就是不顺烬零的意,不但不说一个字,反而开始掉眼泪了。这是烬零第一次看见女孩子在他面前落泪,一时有些无措,手下的力道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任由小侍女挣开了他。不过这却没有博得烬零太多的怜悯,反而令他想起以前三个小和尚也曾哇哇大哭的模样,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嫌弃之态。
“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头又痛了,不过就是问你一句话而已嘛,你不说话也就算了,还给我哭,难不成你是哑巴,不会说话么?”见她哭得更加厉害,一副伤心欲绝的难过面容,将方才烬零对她初见的记忆全然抹去,那心底暗生的不悦欲欲涌窜眼里。他一把推开她,对跌倒在地的小侍女气恼又有些无奈:“烦死了,烦死了!我叫你不要哭了,你是聋子么?算了,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给我出去!”话一说完,便一头钻进被褥里,不再理会外面。
不知过了多久,没再听见有任何动静,烬零缓缓拉下被褥,岂料,入眼却是一片漆黑,他惊慌地叫了一下,身子因紧张而颤抖起来。他自小眼睛就不似寻常人那样,即使是在黑暗里,也能从适应中借用冥光看见东西。若说黑暗对于寻常人是一时的,对他则像是永远的蒙住了眼睛,所以他讨厌黑暗,因为在黑暗里,他就像一个孤独的异类。
在极乐谷里,因有三个小和尚的陪伴,他对黑暗天生的敏锐抗拒消淡了不少,可此刻,当铺天盖地的黑夜如汹涌的浪潮,一个劲儿地向他袭来时,那仿如溺水的无助与慌乱瞬间麻木了全身,超乎寻常的静谧使这座精美的殿宇化为恐怖的地狱,一个个无声的幽灵飘忽于四周,持着幽绿的鬼火掠过他眼前。
“不,你们这些魔鬼不要过来,我……我不怕你们,你们快走,我不会怕你们的……”烬零一边颤着声乱语,一边将被褥拉盖上来,把小身子掩得严严实实的。
仿佛过了很久,蜷缩在被里有些迷糊的烬零,下意识地拉开一个小口子,瞥见一丝孱弱的微光,他晃了晃神,缓缓扯下方才覆上的一角,待小脑袋探伸出来后,整个人却顿时怔住了。
只见那置于书案一角的烛灯,不知何时重燃了起来,微弱的光点零落烁然,虽没有能力将整座宫殿笼罩在光明里,却足够为迷失在黑暗里的人驱赶不安,望着那盈盈闪烁的倒影,退却了紧张的烬零终究不再害怕,这才慢慢沉入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