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竹子听了虚谷的话，当下说道：“那完颜阿骨打确实是完颜志一害死的。他当时跟我说是完颜阿骨打要南下攻宋，他要平息战争，所以问我要了‘玉仙散’，让完颜阿骨打慢性中毒而死。”（详情在第十八章，虚家三代。）
虚谷笑道：“完颜志一这人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想出这等阴谋诡计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现在看来，虽说我与他的志向皆是建功立业，但是根本上却有本质的不同。完颜志一想着的是为女真人开疆拓土；而我想着的却是要大家‘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周中云晓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乃是李耳在《老子》中的一句话。对于这些道家的书，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当时背的时候虽是一知半解，但后来所读渐多，便懵懵懂懂有了自己的领悟。当下不由得说道：“谷叔（古书）说‘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那也太过了些。人毕竟是需要交流的，只要是不打战，没有损害到某一方的利益，我觉得还是‘往来’得越多越好。”
虚谷摸了摸周中云的头，笑道：“或许你说得对。当时我为完颜志一所擒，他将我关在一处地牢之中，先前每日派人用不同的刑罚来逼问我，让我将所有的一身武学尽皆默写出来。还承诺：只要我将一身武学尽皆默写出来，答应在他六十五岁之前不与他为难，他便立即放我出去。我心想着：完颜志一这人已然杀气如此之重，若是再让他学得了上乘武学，那受苦的天下人又不知要增加多少。所以我紧咬着牙关，宁死也不说。”
周中云好奇问道：“为什么是要你答应六十五岁之前不与他为难就好，而不是终身不得与他为难？”
虚谷正色道：“我当时也如此问他。不想他却说：‘人生大志，若是在六十五岁之前不能完成，那么之后完成的几率也就微乎其微了。我想当我到了六十五岁之时，能完成的伟业想来都已完成了；没完成的，那时便也就留给后人去完成吧。只要到了六十五岁，我便是是死了也死而无憾了。而我这一生终究是亏欠了你的，你若是要在我六十五岁之时来取我性命，我也必定引颈就戮，绝不还手。’”
周中云听了这话，不由得点了点头，心中对那完颜志一倒是有了那么几分佩服。在不久之前，周中云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只想着自己的卑鄙小人！
只听得虚谷继续道：“我在地牢中过了近一年，先前的月余，每日刑罚翻新；后来渐渐两三天换一次新刑罚；再到后来，便就算用老刑罚都懒得用了。或许是那完颜志一摸着了我的脾气，知道再如此下去，那也是纯属浪费时间。”
“我当时想着或许我的终身便只能在牢狱中度过了。不想那一日，完颜志一却突然来找我。他对我说：‘咱们兄弟一场，我始终不忍将你杀害。’我怒吼道：‘不要说我跟你曾经是兄弟，我丢不起这人。你要杀便杀，我虚谷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完颜志一听了这话，微笑道：‘死还不简单吗？但你有想过活着的人吗？比如说你爹娘？你的娇妻？儿女？’”
“我当时着实一愣，但想到他还是想问我要武功秘籍的事。只要给了他武功秘籍，他练成了，如此便不知要祸害多少苍生。我心中衡量轻重，自然知道取舍。当时便断然拒绝道：‘我若只想着见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妻子儿女，那么天下就不知要有多少人见不到自己的爹娘，不知有多少人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将心比心，我又于心何忍？只要是对于武功秘籍的事，你就一切免开尊口！’”
“那完颜志一听了我这话，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是会如此回答。咱们都只是为理想而活着的人，我最佩服的就是同道中人……’我听了他这话，当时便忍不住反驳道：‘咱们是道不同不相与谋。’完颜志一笑了笑道：‘对，咱们是道不同。’”
“接着他便对我说：‘既然咱们道不同，那么便不能让你坏了我的事。’说到此处，不住的叹气：‘若是咱们能够在我六十五岁之后相逢，那咱们必定会相谈甚欢。可惜造化弄人呀！’说完便挑断了我的手经脚经。之后又让左右将我整张脸全部烫伤，让我吞下烧红的木炭毁掉我原本的声音，用药物散尽我周身内力。完颜志一对我说：‘在春秋的时候有个刺客叫豫让，他为了给前主人智伯报仇而行刺赵襄子，便用油漆涂抹脸部，使皮肤烂得像癞疮。如此他便以为没人认得出来了，便到自己的妻子跟前乞讨，用来进行试验，不想他妻子居然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熟悉的味道，他便又狠心吞下炭火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
“我心下着实佩服他居然知晓得我们汉人中的这许多事，因为这些典故连我都不曾知道。但我听了他这般言说，当下便晓得他的意图，便忍痛笑着问道：‘你如此大费周章，是想要让谁认不出我来吗？’完颜志一道：‘我当时跟你父亲说过你已经在一场大火之中烧死了。我本想着将你杀了，以印证我说过的话。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便只能将你这般处置了。等你伤好了，我便将你送回南方去，到我六十五岁的时候再将你请回来向你赔罪吧。’”
“我当时伤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仍哈哈大笑道：‘你将我送回南国难道就不怕我回去告诉我父亲，让他来找你麻烦吗？’哪知那完颜志一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虚大哥快人快语，我这还不曾将你送回去，便如此替小弟考虑。不过我相信虚大哥是定然不会回缥缈峰去的。’”
“我奇怪地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完颜志一道：‘因为咱们是同道中人呀！我们都是为理想而活的人，没有达成理想，又失去了达成理想的能力，我们是都不会有脸回去见亲人的，难道你不是吗？’我听了他这话，不禁得心灰意冷。是呀，我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像大伯萧峰萧大侠一般平息天下纷争。出师未捷，自己又被整得不成模样，又哪有脸回去见亲人？当时顿时体会到楚霸王乌江自刎，只因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情。哎……”说到此处，虚谷不由得一声长叹。
他继续道：“我年轻之时，曾读到一篇道家文章，叫什么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生无所息’四字。当时我便立志此生皆要为天下苍生奔走，做到‘生即不息’。”
周中云听了他这话，立即在记忆中搜索，不由得脱口而出道：“‘生无所息’出自列御寇的《列子·天瑞》。”
虚谷问道：“中云，你博学强记，想来必定记得。来，背来我听听吧，我现在想听得紧。”
周中云当下开口道：“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皋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息矣。’”
虚谷听了，当下问道：“你这篇文章背得很是熟练呀，不知能解释一遍给我听吗？”
周中云听了他这话，当下羞得满脸通红，因为当时他师父冯臼也只是半桶水，对于这些文章他又知道些什么？只是为限制住周中云的一贯调皮，不得已让他囫囵吞枣地背下罢了。对此冯臼只负责检查周中云的背诵效果，却检查不了他实际的理解效果。因此，对于刚才所背诵的这篇《列子·天瑞》，周中云只知道什么自贡，什么孔子，他们对话中好像说的是活着便没有休息的日子的意思，至于其他详细内容，他就不得而知了。当下周中云强笑道：“东西是吃到肚子里了，但是还没变成我的东西。”
此时，虚谷见大家皆是脸上若有所失的神情，当下便说道：“那你再背一遍，我解析给大家听听吧。”当下周中云便逐句逐句背诵，而虚谷便也逐句逐句讲解。
原来这篇《列子·天瑞》讲的乃是说：子贡对学习厌倦了，告诉孔子说：“我希望休息一下。”孔子说：“人生没有什么休息的。”子贡说：“那么我就没有休息的地方了吗？”孔子说：“有的呀！你看那个墓穴：那高高耸立的像高地似的，像小山尖似的，像土堆似的，像扣着的锅似的，就知道休息的地方了。”
周中云听了虚谷的解析，心中好生佩服。因为他本以为虚谷只是当年武功超群，现在看来虚谷也是文采斐然呀。对于虚谷口中所说的完颜志一，周中云更是想一睹风采，不管是敌是友，因为方才虚谷居然说他不知有豫让的传奇故事，而完颜志一作为一个女真人居然能对汉文化了解到如此，实乃是不由得不让人不佩服。
听了虚谷解释完《列子·天瑞》，便又听得他继续道：“我年轻之时便是这般，想着只怕只有死的那一天我才会不去为天下苍生忙碌。不想事实却是将我的理想击得粉碎。那完颜志一将我整个人废了之后，便当真好心好意替我将手脚上的伤医治好。之后，有一日金国大军启程南下，他便将我夹带在大军之中，还吩咐军队长官对我照顾有加。到了大宋境内之后，他还特地用快马亲自送了我到百余里之外未有硝烟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