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族之人因被流放而迁怒于我,我一个人背着母亲的骸骨从武都走到韩地,一路上忍受他们的辱骂殴打,吃的只有他们扔在地上的残渣,喝的只有野渠里的脏水。”
“母亲的遗骨很重,我年纪小背得吃力,族人嫌我走得慢,一把将我怀中的骨灰打飞,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在风中缓缓散尽,散落在无人的旷野,竟无力抓住一丝余灰……”
“就这样,经过了地狱般的两个月,我们到了韩地都城荧都。”
“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到达韩地,我天真的以为,到了荧都情况或许会好一点,可是没有想到,荧都的旧族在韩地的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的韩王,不过是等着给人做傀儡的稚子而已,在我最需要母族支持的时候,他们为了一点点的利益,毫不犹豫的出卖了我。”
墨亦城曾经说过,韩地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地方,可是听到这里,安醉墨才明白,墨亦城所谓的寒冷是什么意思,母亲的早逝,父王的厌恶,族人的出卖,封地的排挤……她深深明白,没有权利的皇子连最下等的宫人都不如,而年幼的墨亦城孤身一人在遥远的韩地,又要怎样活下来?
“你可能很难想象,所谓的韩王,每顿饭都能摆上满满一桌,因为太小的缘故,宫人将一盘盘菜依次端到我面前,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桌子高,一旦就坐自然下不来,时间一长宫人也没有耐心一次次端上来,我就只好吃眼前的几样,后来他们想出来取巧的办法,除了眼前几样菜之外,其他的菜这顿撤下来下顿照上不误。有一次,我吃坏了肚子呕吐不止,他们大约觉得我死了会很麻烦,终究是治好了我,可是那之后,宫人们怕我再呕吐,几乎不让我吃饱,以至于有一次,我看到某个小宫人掉在地上的糕饼,竟然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塞进嘴里。”
“然而,最难受的并不是饥饿,每日夜半时分我就会被叫醒,宫人会教我第二日朝堂要背出来的话,天一亮,我必须要像个摆设一样端坐于朝堂之上,将前一夜学习的东西一字不差的背出来。我每日至多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如果背不出或者背错了,司礼的宫人就敢将我打得头破血流。到了脱棉袄的季节,宫人怕我受风着凉,依然让我穿着厚厚的裘皮……”墨亦城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就这样,我一直作为一个摆设出现在朝堂之上,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因为我及其听话,他们便一直让我活着。”
“可是,随着我年纪的增加,他们对我的防备之心无可避免的日益递增,为了让我彻底听话,他们想到利用寒食散来控制我……而我……”
“不得不……”墨亦城手上的力度渐渐无意识加重,眼睛之中一片黑暗。
寒食散是一种迷惑人心的毒药,初时服用,会让人神明开朗,心情亢奋,但长时间服用会让人意志消沉,形容枯槁,且一旦沾染便会成瘾,若是想要戒掉便会如同受刑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低贱的毒药,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是绝对不会沾染的,而韩地的贵族,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控制皇子?!
安醉墨打了一个寒颤,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墨亦城微微一笑,那笑容云淡风轻,竟没有一丝伤心,他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十五岁的时候,我按照他们的意思,封了韩王妃”
“后来,她怀孕了……”墨亦城的声音低了下去。
安醉墨微微有些惊讶,韩王曾经有过王妃?甚至……有过孩子……
墨亦城的声音悠远而缥缈。
“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父王的感受……”
“虽然知道她根本不喜欢我,只是一个监视我的工具,而我为了要瞒过她,依然假装对她很宠爱,就这样,我骗过了所有人。”
“我在暗中培养自己的人,一直默默等待机会……”
“后来呢?”
“你终于等到机会?你杀了那些欺凌你的人?”
墨亦城沉默不语。
“那……韩王妃和孩子呢?”安醉墨盯着他的眼睛。
墨亦城回头看着她“在我的安排下,武云观一场大火几乎烧死了所有的旧族,紧接而来的韩宫政变,我将韩国最核心的权力紧紧握于手中,我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韩王。”墨亦城的眼睛深邃漆黑。
“那……韩王妃和孩子呢?……也……烧死了?”
“没有”墨亦城盯着她的眼睛,安醉墨不由自主轻吐出一口气,可是紧接而来的话却让她瞬间坠入冰窟。
“我亲手杀了她们……”他的眼睛仿佛黑暗的漩涡,要将安醉墨卷入其中,安醉墨在一瞬间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墨亦城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父王……他从生下来就排斥我,并不单单是因为他防备我的母亲,更重要的是,一看到我,他就会想起自己过往那些不堪的回忆。”
“他成万人敬仰的帝王,从头到脚都闪耀着尊贵的光华,万丈荣耀映衬着他的身躯和灵魂,过去那些肮脏不堪的回忆,就应该被永远埋葬在卑微的泥土里,不应该被任何人看见。”
“任何一个有可能让他回忆起过去那些痛苦经历的人,都应该去死……”
安醉墨的手冰冷异常。
墨亦城的眼光停在她的脸上“你在害怕?”。
安醉墨轻轻摇了摇头,缓缓仰起头递给他一个无奈的苦笑:“没有,亦哥哥,你……很不容易……”。
“我……理解你……”她点了点头。
墨亦城看着她眼中闪动的泪光,微微有些惊讶“你真的……”
“真的”她点了点头,又投给他一个绽放的笑容。
墨亦城有些吃惊的看着她,这样的黑暗的经历,必然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但是她的反应,却更加出乎他的意料。
良久,墨亦城也笑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温文尔雅的青衣男子。
“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几乎都生活在黑暗之中,直到你给我送来母亲画像的那一刻,我才仿佛从黑暗之中醒悟过来,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生命,原来是可以和别人一样,可以有光亮。”他忽然转了语气,从手中缓缓展开那个剑穗。
安醉墨看着他手中的剑穗,良久她轻轻苦笑了一声:“亦哥哥……其实……”。
安醉墨低下了头“其实……”
“其实那个画像……是假的……”墨亦城帮她说了出口。
安醉墨有些惊讶:“你……你知道……”
墨亦城微微笑了“我母亲长得并不美丽,她的脸颊上,有一块胎记。所以当我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是假的。”
安醉墨有些窘迫想要缩回手,墨亦城却更加握紧了她“可是我很开心。”
安醉墨抬头看他“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在意我是否难过,会有人愿意花这样的心思为我编织谎言。”
安醉墨的脸颊微红,她微微笑了笑。
“在韩地,女子亲手打花节送给男子,是代表想要跟这个人永远在一起。”他微微停了停,看着一直低着头红着脸的安醉墨。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都能活着……”
“阿墨,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墨亦城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声音好似重新注入了生命,安醉墨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冰冷的监牢里燃烧的一团火焰,让她的心温暖得快要融化,他的脸颊英俊而白皙仿佛一块蒙上尘埃的美玉。
“这不是我的突发奇想,我曾经无数遍在脑海中幻想过……如果……如果我们还活着……”
她点了点头:“恩,好,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
“亦哥哥……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她的眼里泛起点点泪光。
两个消瘦的身影就这样隔着牢门紧紧靠在一起,安醉墨丝毫没有感觉到,仅一墙之隔的天牢中,一个黑色身影如同暗夜修罗一般,已将手中那黑色的剑穗揉得粉碎……
接下来的两天,安醉墨依然一步不肯离开的守在牢门之外,饿了便同墨亦城一起吃发霉变质的饭菜,渴了便喝墨亦城从角落捧过来的污水,尽管她只第一口就呕了出来,可是她还是坚持吃,因为她知道,若她不吃,狱卒送来的食物里说不定哪天就掺了毒药。
若她吃,那食物便不会有毒。
就这样坚持到了第三天,墨凌枫始终没来看过她一次,而墨亦城的身体却再也支持不住了,起初白天还好只是晚间咳嗽,到了后面一整夜都能听到他咳嗽的声音,最后竟然越发的厉害,以至于他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墨凌枫不会来的……不能再这样下去……阿墨你走……走……咳……”到了第四天的,墨亦城竟然咳出了血。
“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亦哥哥,还有一个办法……墨凌枫身上有一个令牌,如果……”
墨亦城反手抓住她“不行!”
“墨凌枫可以容得你任何事,却容不得你因我……背叛他!……咳咳……”话未说完他因激动又剧烈咳嗽起来。
安醉墨缓缓帮他拍着胸口她本想告诉他,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放心,我不去。”
一夜辗转到了快天亮,墨亦城的咳疾越来越厉害,他甚至已经没有了顾忌安醉墨的精力。
安醉墨坐在黑暗之中,听着他尽力压抑却控制不住的声音,趁着天色未明,轻轻的站起了起来,悄悄摸出了天牢。
亦哥哥,其实,从他开始决定夺嫡的那一刻开始,我跟他,便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