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醉墨冲破宫人的阻拦来到天牢的时候,她几乎要被眼前扑面而来的味道熏得昏厥过去,此刻外间艳阳高照,可是天牢里却弥漫着雨后潮湿混合干涸血腥的味道,或者说,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满地的潮湿夹杂着酸臭糜烂腐朽的味道,地上软软黏黏的一层,让她每走一步,都会听见自己脚底湿哒哒粘扯的声音。
而当她终于见到墨亦城的时候,她惊厥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墨亦城如同一只野兽一般蜷在腐朽的墙角,往日的优雅尽数消失,手带枷锁发丝凌乱,如同一只野兽一般正狼狈的用嘴去够墙角污浊的积水。
“亦哥哥!”安醉墨冲在牢门之外,喊着他的名字。
那身影猛然顿住了,停止了动作,却不转过身来。
“亦哥哥!我是阿墨!”
那身影明显僵在那里,却不转身。
“亦哥哥,你怎么了?我是阿墨啊!你过来!”安醉墨哭了出来。
她一直哭,那身影却始终不过来,等了很久,安醉墨终于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你走吧……”
安醉墨顿了一顿,猛然冲他喊道“亦哥哥……你怎么了啊?”她哭得肝肠寸断。
那身影终于转过身来,缓缓从黑暗中走到她的面前,安醉墨这才看清楚,他发丝混乱的披在眼前,脸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痕,一双嘴唇干涸得裂出道道豁口。
“你不该到这来……你走吧……”
“亦哥哥,四哥死了,五哥死了,子荆和莘城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
“你叫我去哪里?……”
墨亦城的眼中暗流涌动:“都……死了么?”他低下了头,忽然道:“阿墨,你看我,跟死了有区别吗?”安醉墨这才看清,他的锁骨上,可怖的插着一把弯刀,那是专锁重犯的琵琶锁……
安醉墨咬牙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他做的?”
墨亦城没有回答她。
“他不会杀你对吗?如果他要杀你,不会到现在还留着你,你会活着对不对?”安醉墨有些祈求的看着他。
墨亦城看着她,微微一笑,往日那个优雅从容的韩王似乎又回来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会死的……很快……”
“我跟他,都等这一刻,很久了。”
安醉墨边哭边摇头“不,我不会让他杀你……”
墨亦城在她身边坐下,隔着牢门静静的凝视着她,良久才道:“阿墨,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但是唯一后悔的,是把你卷了进来。”他伸出手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发现手上戴着枷锁,根本没有办法够到她的脸。
安醉墨见状,伸手握住他的手,将脸放在他手中:“亦哥哥,你不要死,你答应我,你会活着。”
墨亦城手中尽是她的泪水,他低头看她,她的十个手指被纱布紧紧包着,脸上憔悴不堪,可以想见,她这些日子收了多少苦。
“我真想答应你啊”他微微一笑,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是……”
“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安醉墨紧紧抓住他。
墨亦城凝视着她,收回了手,转过头去不再看她:“阿墨,能见到你真好,你回去吧,回去蓝玉殿,或者出云殿,或者天涯,或者海角,哪里都行,只是这里,你不能呆……”说罢,他站起身来,转身便要走,却觉衣衫被人扯住。
安醉墨静静地看着他,从怀中摸出一物,送到他手中。
“亦哥哥,我被关在出云殿自生自灭的时候,你让人把这个送到我手上,我看到它才知道,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我,终究还有一人关心我。”
墨亦城打开手中之物,一枚剑穗赫然躺在手中,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晃动。
“我知道,我在出云殿的时候你进不去,如果能进去,你一定会陪着我,你是我剩下的唯一亲人,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你若是死,我跟你一起,你若是永远被囚禁,我也跟你一起。”
墨亦城一把将剑穗狠狠握在手中,低下头再分不清是悲是喜。
牢房的顶上有一扇小窗,那窗户本为透气之用异常狭小,此时那窗户外的天空却湛蓝异常,张扬的宣泄着外面世界的无限明艳,却反衬出天牢内的阴冷黑暗。
小窗外的天空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暗沉了下去,接近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天牢内漆黑一片,白天如同蒸笼的暗牢内,夜晚居然寒冷得如同冰窖,安醉墨在牢门外蜷着身子,湿哒哒的地板上,冰冷透进她的身体里,她冻得瑟瑟发抖,墨亦城从墙角找来半张肮脏的草垫,勉强裹在安醉墨身上,安醉墨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却又坚持将草垫塞了一半回来,安醉墨困顿到了极致,在一阵一阵的寒风里,居然就这样裹着草垫握着墨亦城的手昏沉睡去。
睡到半夜的时候,她迷糊中感觉到有东西在脚边蠕动,疲惫得睁不开眼睛,只下意识的动了动脚,没过多久,迷糊中又感觉到有东西在脚边动,她伸手去拨了一下那东西,这一拨不得了,安醉墨从梦中猛然清醒过来,那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居然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安醉墨整个人汗毛顿时倒竖惊叫一声猛然跃起,刹那间,整个地牢仿佛炸开了锅一般发出一片兴奋的老鼠叫,夹杂着一群老鼠从我身边四处逃开的声音。她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得这一生从未这般恐惧过,抬起腿本能的就往外逃去,可是才逃开了数步,她却停住了,一边哭一边又往回退了回来,身体紧紧贴着牢门。
墨亦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墨,你出去!”墨亦城的声音隐隐夹杂着愤怒。
几只胆大的老鼠从她面前跑过,安醉墨紧紧贴在牢门上,一边哭一边大喊:“走开!走开!……”
“你出去!”墨亦城的愤怒终于爆发“我早晚要死,你留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墨亦城的声音异常响亮,震得周围的老鼠都不敢再吱一声。
“有用!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安醉墨哭着转过身,双手抓住牢门,痛哭起来。
墨亦城无奈的笑了,眼中泪光闪闪:“他若要我死,凌迟、斩首、自缢、下毒……可以有几十种方法,他甚至可以下令一把火烧了这里一了百了,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他话未说完,安醉墨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的道:“他若杀你,需先杀我,若他真下的去手”她眼中自嘲一笑“我亦坦然。”
墨亦城看着她的双眼,终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这是……”
“何苦……”
安醉墨反过身靠在牢门上,慢慢坐下来,良久,她轻声道:“亦哥哥,我们说说话吧。”
墨亦城同样靠在墙上,将草垫重新盖到她身上,轻声应她“你想说什么?”
安醉墨看着不远处爬来爬去的两只老鼠,本能的往内缩了缩:“说说你的事,你到武都之前的事,你小时候的事。”
里面沉默了,良久之后,传来了墨亦城低沉的声音:“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过去?”
安醉墨看着那两只不远处拖着软塌塌尾巴的老鼠,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自你来到武都,有人说你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有人说你生性残暴,城府极深,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安醉墨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她并不是真的那么单纯天真,自幼长在宫廷之中,她并不是不懂得宫中的尔虞我诈,而是她自小就活在墨凌枫的保护之下,从来没有人会去招惹她。
但是不参与并不代表看不懂,自墨亦城回到武都之后,皇子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从墨临渊狩猎受伤,到墨凌枫疏离她娶赵婕,到最终的宫廷政变,皇子公主惨死的惨死,流放的流放,只有墨亦城一人,关在天牢既不杀也不放,墨凌枫一直把墨亦城当成最大的对手,他这样留着他,不会这么简单。
牢房内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声音仿佛穿破了时空,虚无而缥缈:“你想我从什么时候说起?”他仿佛是在问自己。
“我母亲嫁给父王的时候,只是当年太子妃身边一个低等的侍女,当时的父王还是北汉的晋王,并不是太子。”
“一次父王到太子宫中赴宴,被太子算计使得我母亲怀了身孕,父王因为酒后乱性闯下大祸,皇祖父知道后勃然大怒,差点废去他王位,加之我母亲出自太子府,父王十分厌恶和防备我的母亲。”
“我出生的那一天……母亲去世了……,父王一眼都没有看过我,便将我送到了最偏僻的殿宇,由宫人抚养。一直到我长到五岁,父王成为了北汉王,便迫不及待的遣我去往封地,甚至将我母亲的遗骨命我一同带走。”
安醉墨静静的听着,墨临渊虽然子女众多,但是待她这个义女,却格外宠爱,她再不能想象,慈爱如墨临渊,如何会对自己的亲骨肉这样冷漠,甚至还不如一个义女。
“后来呢?”她轻声问道。
“与其说是前往封地,不如说是流放。韩地是北汉境内最遥远的地方,那里贫瘠而寒冷,母族的人本来以为有了母亲,他们可以出人头地,可是却没有想到,等来得,却是流放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