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醉墨从天牢出来之后,既没有回出云殿,也没有去蓝玉殿,而是径直朝着水月宫的方向而去。
时值深秋,她一路行来,不知是因为在出云殿被囚禁的时间太长,还是改朝换代带来新的气息,那些春日漂浮着柳絮,夏日弥漫着花香的殿宇楼阁,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通透无比的天空之下,散发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味道。
从天牢到水月宫,刚好会经过出云殿,安醉墨在路过出云殿的时候,猛然之间愣住了,出云殿西北角的桃花林,竟在一夜之间开满了妖冶的红色,现下并不是桃花开放的季节,那花林……
安醉墨惊恐的看向身边的花草,她忽然发现,武都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株花草,都以一种怪异而兴奋的姿势疯长,原本温和的花草仿佛在一夜之间换成了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以各种扭曲畸形的姿势朝着天空拼命愤张,那花草之下的泥土,原本黑褐色的泥土,因为浸润了尸体的血液而变成了暗红色,而那些原本各色的花朵,几乎全部开成了赤红色,她的身体瑟瑟发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到底,到底死了多少人……到底有多少人死在这场宫变中?以至于连武都的泥土都变成了这种颜色?而这些花草,又是吸食了多少尸体的养分,才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狰狞恐怖?
水月宫位于皇城的西南角,水月宫的正中央有一汪圆形水池名镜月,每当十五月圆之时,天上的明月刚好倒映在镜月池中,池畔遍植月桂,取花好月圆之意。安醉墨一路行来,旁边的宫人诧异却不敢拦她,却有几个腿脚利索的赶紧去了正殿禀报。
安醉墨却未进正殿,只是在镜月池前停住了脚步,静静的等待着什么,她看着眼前的一汪池水在秋风的拂动下荡起层层涟漪,心中同样泛起一阵冷笑。
不多时,赵婕从正殿中匆忙而来,安醉墨转身打量了一下她,赵婕身着一身艳丽的紫红色长裙,发上的装饰华丽无比,昔日她虽贵为丞相之女,但臣女毕竟同皇室有别,而如今她头上的八宝翡翠黄金簪,金凤七彩玉步摇,以及她长裙上隐隐露出的牡丹暗纹,都明显表示,她同安醉墨一样,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皇族。
安醉墨轻轻冷笑“豫王妃……”
赵婕眼中尽是防备,数日以前已有宫人向她禀报,安醉墨因目睹宫变变得有些疯癫,身边人一概不认,连墨凌枫脸上都被挠出了血痕,后来她疯疯癫癫跑到天牢与韩王同吃同睡,精神不太正常连墨凌枫都懒得理她。
赵婕本以为安醉墨是过来吵闹,便在第一时间派人去请墨凌枫,没有想到安醉墨却一反常态翩然有礼的对她行礼。
赵婕惊诧之余打量着对方,很快她眼中便闪过得意之色,安醉墨虽然行为动作跟往日并无区别,但她脸上形容憔悴,两个眼睛深深的陷入瘦削的脸中,凌乱的发髻明显是来之前才匆忙整理过,身上的长裙亦是污秽不堪。
她既防备又有得意的微微一笑:“是……郡主……”
安醉墨微微一笑:“姐姐这里好景色,这水月宫乃皇城福地,花好月圆人意两全,三哥将这里赐给姐姐,可见宠爱……”她眼神飘过赵婕的脸,果不其然,赵婕脸上露出难掩的得意之色。
“殿下对臣妾……的确很好”
“倒是郡主……”她含笑看着安醉墨的衣衫“真是与往日,大不相同……”
她言下的轻蔑显而易见,只是安醉墨却也是淡淡一笑:“彼此彼此。”说着也看向她身上如同彩霞般绚丽的衣裙,眼睛停在了裙摆上的牡丹花之上。
在北汉牡丹是皇室的象征,不但寻常百姓家不能种植牡丹,甚至在皇室之中,也只有皇后才能用牡丹的纹饰,这已经是武都皇城中数百年来的心照不宣的规矩。
赵婕顺着她的眼光看了看自己裙摆上流动的牡丹花暗纹,难掩眼中得意之色:“殿下如今身份尊贵,臣妾身为豫王妃,自然要注意仪容。”
忽然她话锋一转“前些日子数位皇子公主因反叛惨死宫中,本宫知道郡主一向与他们交好,特别是五皇子与小郡王爷……还有……莘城公主……”她一边说一边从旁打量着安醉墨的表情。
安醉墨的心忽然被揪了一把,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确,三哥马上会举行登基大典,登基大典同时会册立皇后,只是不知道,姐姐盯着这个位置这么久,这一片心思若是付之东流……”她将手中月桂叶尽数揉碎扔进了镜月池中,月桂碎叶零散飘落,沉没到了池底:“姐姐的凄惨……恐怕不亚于我的亲人……”
赵婕却笑了,她挥了挥手,禀退了身边的宫人,上前一步道:“看来上次出云殿外一别,郡主还未想明白我的话?”
她靠近了安醉墨的脸,轻声道:“我身后是赵家数百年的基业,郡主身后还有什么?你我之间,胜负已分。”她微笑着理了理裙摆。
“此话未免过早,我自幼于三哥膝上学习制衡之术,赵家与韩王犹如站在天平两端的人,有韩王,才有赵家,如今韩王败落,赵家么……”她竟然伸手为赵婕理了理衣裙,凑到她耳边:“赵家把持北汉朝政多年,连皇子公主都敢拿来作棋子,你想,他会任由你们做大?……”
赵婕的眼中有微波荡漾,安醉墨说的刚好点中她心中忌惮,宫变之后形式已经明朗,北汉王位已是墨凌枫囊中之物,可是墨凌枫却迟迟不提登基之事,父亲赵相几次于殿前提及此事,都被墨凌枫以政局未稳直接回绝。
如果说宫变之前墨凌枫与赵家的关系乃是一荣俱荣相互扶持,可此时他大权在握,已无人可与他争锋,而他对赵家的态度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起了微妙的变化。
“本宫如今已是豫王妃,殿下与赵家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安醉墨笑了笑“不知姐姐可曾想过,这水月宫如此之好,为何每年中秋父王举办皇宴,都只在乐游宫,却从不到这里?”
“父王的第一任皇后是司马景的姑姑,两年后就病逝,第二任皇后是卫都尉的姐姐,一年后被废,第三任皇后出自司马将军府,现在还在寒水宫中幽禁,父王先后曾经立过五位皇后,她们每一个莫不是出自显赫世家,每一个莫不是随着家族的起落而盛衰。而这里,正是出自你赵家的第四位皇后赵皇后的寝宫。”
“姐姐以为,你跟她们相比又有何特别之处?”
赵婕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安醉墨微微一笑接着说:“年幼之时,我曾求三哥与父王将此宫赐予我,三哥说这里虽然取意花好月圆,可镜花水月转眼即逝,住在这里的历代皇妃,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三哥从不许我在这里,他特地命人造了清风阁,中秋之夜月圆人团圆之时,我们从来都是在清风阁赏月。”
“我们,从不来这里。”
“这水月宫闲置了这么多年,如今,才算是找到真正的主人……”安醉墨看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
“我被软禁于出云殿的时候,姐姐不惜亲自前来指点,怎么同样的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成了雾里看花?”
“你……”赵婕被她噎了一口气。
“赵婕,让我不好过的人,自然也不要想好过……”
赵婕轻蔑的笑道:“安醉墨,就凭你?我倒是很想看看,皇后的位置,殿下究竟更中意谁?”
越过赵婕的肩头,安醉墨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外闪过,她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贴近赵婕的耳边:“你很快就会知道……”话未说完,她身子一倾,竟直直朝着镜月池中倒了下去,赵婕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后退了数步。
镜月池的宁静瞬间被打破,北方的天气较为寒冷,时值深秋,安醉墨一入水便冰水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仿佛一寸寸刀片刮着她的骨头,她的手脚从极度寒冷瞬间麻木,镜月池虽浅,但安醉墨掉下去的地方却刚好将她整个人埋没进去。她感觉自己在池底呆了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呼吸,没有声音,没有感觉,没有思维,就这样一直一直往下坠,水色光影之中,她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同样坠入池中,激起的水花泡沫在他周身散开,她看到墨凌枫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头顶的光线洒在两人之间,墨凌枫的脸被照耀得异常明亮,如同黑色星辰一般的眼睛里明显流露着焦急。
安醉墨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顿,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安醉墨睡得非常不安稳,耳边一个接着一个不停过着喧闹的场景,时而是宫人喧哗的声音,时而是赵婕哭泣的声音,时而是一双纤长的手指拂过自己的额头,时而是有人坐在床边低语……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等到自己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出云殿内那颗悬挂在高处正散发着幽幽荧光的夜明珠。
片刻后,当墨凌枫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这样一番情景:安醉墨坐在床沿上,长长的乌发散落在地上,她没有哭出声音,只是默默的一边留着眼泪,一边自己用手抹着,墨凌枫在进入出云殿的一瞬间,微微怔了怔,安醉墨梨花带雨的样子忽然让他的心揪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她。
床边的安醉墨一直无声的抹着眼泪,从小到大,她跟他发脾气,从来都是毫无顾忌大哭大闹,而如今这个样子,她每抹一下泪水,仿佛在他的心上狠狠扯了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