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沿边,没有被瓦盖住、露出来的木头,叫“出头檐子”。
裸露的出头檐子,常年经受风吹雨打,必然率先腐烂。这是不争的事实。以物照人,村民们就用这“出头檐子“来形容家中的第一个娃娃,意思是比弟妹们要先、要多吃一些苦。
“哥哥,缸里没有水了!”二弟呼唤。
“马上!”阿龙毫不犹豫,急忙挑起空桶向着水井奔去。
阿龙是阿家大儿子,“出头檐子”,非他莫属。阿龙“黄荆棍”挨得多,也有“出头檐子”之嫌。
再说,阿龙与菲菲比,论长相、论脑筋、论家庭,论生活......都自惭形秽。他不敢胡思乱想,只是有意识地在菲菲面前,尽量展现自认为很完美的一面。
首先从自留地说起……
自《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60条)“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管理体制发出后,从此,不再实行人民公社化的管理。于是,权力增大的生产队长、大炮筒王够雄,在广播中大力宣传:
“生产队是社员生存的唯一依托,贫富、悲欢紧紧相系。”
“生产队就是大家的衣食父母。”
为贯彻该《条例》,一天,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大会开始前,会场就象“炒了一盘麻雀脑袋~多嘴多舌”的喧闹不止。这时,稳不起的王够雄还是在吵吵嚷嚷的氛围中,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基于生产队的重要性,我需要一个在路线方针政策和农业生产上,为我大炮筒把好关口的人。现在我宣布上级的决定:驼背当副队长!”
“巴巴掌响起撒!”活电报颜素芬首先鼓起掌来。
“猪有名,狗有姓,在这种场合,还是驼背、驼背的喊,太不尊重人了。”段三娘气耸耸的。
“嗨,我不喊驼背,难道喊段三叔?”
“人家叫段三叔,你不晓得?”
“我说你们两口子,一辈子也不正儿八经的取个名字。全冲、全队老老少少都是段三叔、段三娘的喊,你们这样见人高一辈,占人家的欺头。好意思?老子才不得上你们的当!就是喊驼背,就是呼小乖乖。”
“一个大炮筒,没有教养,说明老汉(父亲)死得早!”
“小乖乖,你不要认为,你有一张好脸蛋就可以放踹(耍横)!如果是我的老婆,老子早就给了两耳使(巴掌)。”
“你来噻,你打噻!”段三娘站起来,偏起个脸,意思是让王够雄打。
此时,芳芳低下头,悄悄在与颜素芬嘀嘀咕咕:
“小乖乖最近脾气咋那么大?”
“可能是一月一次那个东西没有来了,烦躁呗。”
“过去多清秀、多贤惠的。”
“多年的媳妇才熬成了婆,现在有脾气,正常。”
“婆孃(老婆),你紧到(一直)咵啥子?我驼背怎么了!请问,我每天干活路,比谁少挖了一锄泥?比谁少挑了一桶粪?比谁少栽了一窝秧?嗯!我,不低人一等!驼背又咋啦?!这是我终生劳动获得的成果,我幸福,我骄傲!“段三叔怒气冲冲。
”说得好!“阿龙站在一旁,冲口而出。
”小娃儿,没有你的份,走开!“芳芳打招呼。
”紧到扯不完的筋。王队长,继续开会!”段三叔补上一句。
“好!我给大家讲哈,那个《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王够雄讲了半句,嘎然而止。
“你那个娃儿,屁儿来噻的,走开!”没有消倒气的段三叔,又是走马上任副队长,借机严肃地维护会场纪律。
“第40条规定,可划出耕地面积5-7%分配给大家作为自留地。长期不变哦。”
“不要讲话。”段三叔车过头去制止芳芳和颜素芬。
会场还是叽叽喳喳的。
“唉,你们讲还是我讲?”王够雄不高兴了。闷了好久,就像和尚敲的木鱼脑壳~不开口。
怎么队长不讲话了?这时会场才逐渐平静下来。
“你们咵噻,咵不累的龙门阵。”王够雄顺口一句。
“我没有龙门阵啊,王队长!你不要冤枉我。”敢吃蛇肉、绰号叫“咵不累”的何布盖接过话头。
“我又没有说你,你跟老子硬是像木儿脑壳~四六都不懂,开个鸡婆的腔。”
“王队长,四和六我是分得清的哈。我还没有木到那个程度。”王够雄又惹倒了一个绰号叫“木儿”的人。
“咦!要卖屁股,我看,要卖屁股。”王够雄蔑格格的愣起个脸,很不耐烦。
“放羊的圈马~乱套了。题又杀飙了!”洗耳恭听的段三叔有些不耐烦。
会场停顿了,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阵,仍然没有动静。芳芳为消除僵局,突发奇问:“王队长,可不可以多划一点嘛?”。
“我说黄荆棍,你是葫豆开花~黑了心,想把本大人整进笆儿头(牢房),不得干!你称四两棉花~纺纺(访访),我大炮筒是什么人,搞醒豁。”
“人家问一下,就火冒三丈。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不得了。”段三娘余气未消,打抱不平。
“我再三说,生产队长也是干部。不要认为让你二两,还说老子认不倒秤!小乖乖,你有气,我们日后再说。”王够雄打招呼。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屁,就当着大家放撒!还要日后再说?日后,给你老婆说,还差不多。”
“没心没肺,能活百岁。好!小乖乖,够雄日后给我说。可是,这个狗东西,好久都没有给我’说‘了!”颜素芬笑嘻嘻的,说着说着还故意拍了一下段三娘的背。
“又扯远了。书归正传,划自留地的比例,必须按政策办!”段三叔见缝插针,扭转话题。
“对头,就是钢板上铆铆钉~一是一、二是二,石榔头打石桩~石(实)打石(实),严格按比例办。”王够雄一连用了两个十分形象的歇后语,旨在阐明自己的观点。
会后不两天,开始划自留地。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阿龙哼着刚刚学会的《谁不说俺家乡好》,伫立在田边翘首企盼。
田里郁郁葱葱的秧苗,按照自然界的规律往高长,出息得一片翠绿、葱茂、恬静,被纵横交错、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田埂上的黄豆苗苗,像划分成大小不一绿茸茸的緑毯,一块一块铺在田里,翆绿而幽静,在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闪着莹光。彩色的舞蝶,在卖弄轻佻的风情。一群小鸟在秧苗上空,舒展翅膀,时而高翔,时而低回,时而嬉戏,时而为觅食欢快的忙碌......
“铁柱子,该划你家自留地了,过来看倒。”王够雄在喊。
芳芳宣布:“铁柱子,你爸爸在外工作,我每天上工和做不完的家务,忙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自留地呀,老娘权力下放~交给你!”
真是出头檐子先遭烂!阿龙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小小阿龙,决心用好这个“权”!可是,5份自留地,分别在竹林边、院边、荒坝边“三边”。靠竹林边那块,竹根吃水吃肥,下午晒不着太阳,夜晚扯不到露水;靠院边的,容易遭鸡啄。这两块地种蔬菜,都象冻豆腐~难拌(办)。
白米饭好吃,五谷田难种。阿龙拿倒整不醒豁的自留地,就像少儿学武术~心有余力不足。种的庄稼就象骑着骆驼看着鸡~高的高来低的低,种的蔬菜就像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的,很是伤感:
---蝶恋花.哭---
自留地里不见绿,望地兴叹掩面失声哭。人家蔬菜已成熟,我家为何没人做?
爸爸急忙上了路,三十公里半天回了屋。爸爸挖地妈碎土,儿子哭中有祝福。
芳芳发现儿子阿龙着急,于是侧面开导:
”我说阿龙,寓言《操舟若神》你知道不?那孔子的学生颜回乘船时问船夫‘怎样才能学会划船?’船夫说‘会游泳的人练习几次就可以;倘若是潜水的高手,上手就会。’颜回不解,就问孔子。孔子说‘因为会游泳的人是不会在意水的可怕;而潜水高手是把深渊看作是大地上的高山,把船的倾覆看作是像车在陆地上摆动一样。翻船、倾覆种种情况,都不会扰乱高手的内心,所以上手就会。’为什么?还有,你看我们家这只灰花猫,为什么咬得住老鼠?“
人生之路哼哼/山坡多啊/横横,我要加油哼左哼/哼哼/爬山坡呀/嗬哼
爬上山坡哼哼/唱山歌啊/横横,山歌比山哼左哼/哼哼/还要多呀/嗬哼
阿龙似有所悟,捧着和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灰花猫,看来...看去……
这个一脸正儿八经的家伙,有一身可称为猫中大王般的体格,眼睛比珍爱的夜明珠更为美丽的闪耀着。冬天晚上,它钻进被窝,蹬它一脚,也只“喵”一声耍赖不离开。白天,则擅自溜到热乎乎的灶坑里。每当煮饭时点燃一把柴刚送到灶门口,那家伙“唿”一声从里面冲出来,着实吓得烧火人一大跳。它似乎对一切都好奇,时不时伸长脖子,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有时盯着阳沟水返照出来自己的脸,不转眼。但是,一旦碰上耗子,那大大的眼睛突然就会发出凶恶的光芒,态度唐突~耸起浑身的毛,呜…呜…呜!一跃而上,伸出两只猫爪,一嘴上前,咬得耗子半死,得意洋洋地叼着走…来、走…去。
“对了,经验决定成败!”阿龙一声惊呼,决心迎难而上,坚决管好自留地,爬上这个“坡”!
“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
有舍有得看智慧,是成是败看坚持。把艰辛的劳动看作是成功的必然,即使没有收获的希望,也心平气和的继续。抱着这种想法,阿龙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对三块自留地,做到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因地制宜栽种。靠竹林那块,考虑到竹根、荫山、鸡啄苗的实际,就栽姜、葱、蒜、芋头、脚板苕等;靠院边那块,虽然阳光好,因是鸡、鹅光顾的地方,就栽苕藤喂猪;蔬菜就种在靠院子远一点那块荒坡地。每天,除在生产队五歇工出满勤外,一有空,他就赶到自留地松土、施肥、浇水。
一等二看三落空,一想二干三成功。人勤地不懒,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从此,自留地蔬菜品种多起来,长势较前茂盛,基本能够自足。有一年,结出了100来株大个大个的玉米,十分招人喜欢。
人生就是呼吸,呼是为了出口气,吸是为了争口气。
“铁柱子好能干呀!你硬是把自留地整巴适了!”菲菲大声武气赞扬。
“电线杆,那气球,只要被风一吹,就会飘到天上爆炸哟。你阿臾奉承铁柱子,也不注意场合!”朱阁接过话头。
“大脑壳,我不是气球。你听我唱:……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阿龙借机《歌唱祖国》。
朱阁似笑非笑地说:“铁柱子,菲菲给你一点阳光就灿烂起来,老毛病又犯了!”
阿龙上小学二年级的二弟,似乎看出了一点眉目,于是回到家写上一纸,张贴在厨房王够雄拔了铁钉的位置,上书:
“出头言(檐)子作十饭(示范),弟妹跟着巴(把)活干。
飞飞(菲菲)姐姐表洋(扬)哥,阿龙哥哥笑可可(呵呵)。”
“错别字大王呀!错别字大王!”阿龙一边讥笑一边顺手在下面添上:
“二弟几句顺口溜,出头檐子真害羞!
孔融让梨传千古,兄弟携手扬九洲!”
不几天,菲菲来到阿龙家,看见牵扯了自己,很不高兴。可是,纸上已经写满,于是直接写在土墙上:
“一对烂兄弟,简直没出息!把我扯进去,演的什么戏?”
玉米成熟了,为防止被偷,阿龙在自留地架起凉棚,每天晚上和二弟去把守。有时看到菲菲路过时,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就故意大声武气的《歌唱祖国》: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阿龙一边唱,一边还不时地调个头,看看菲菲。然而,菲菲就像火烧眉毛~只顾眼前。
“唉,老子石头上种菜~白费劲!”阿龙垂头丧气。
玉米收割后,阿龙不断地反问自己:
两个未成年的小孩,竟然胆大包天的睡在坟墓、荒坝、漆黑如墨的野外庄稼地里守玉米。试问,守得住吗?如果有人来偷,那不是狂犬吠日~空汪汪,就有可能是丫头作媒~自身难保。如果“情况”落在自己身上,那就像耗子舔猫鼻子~找死,活该!如果“情况”落在无辜的二弟身上,我的天,啷个交代!!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阿龙庆幸“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