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你,只是,顾霖森,我们,我们差距很大,这你该明白的。”
她转身跑了,直到那袭翠绿缀点衣裙裙摆走向另一条岔道,顾霖森方才从她话里的凄苦中回过神来。是啊!这戏台上梁祝的生死还在演着,坟头上焦刘的合葬枝还在生长,她又如何不害怕?如何敢相信他顾霖森?如何看得见他们的未来?
月色清幽,透过窗格上的薄纱穿透进来,但凡承受了月色的地方都铺上了一层银白色光泽。睡在内室的凌夏并没有合眼,女孩儿家的心事让她辗转难眠,其实,她也不是非要奢求有个奇迹能和顾霖森在一起,能够听到他的心迹,泯然足矣。毕竟将他当作年老之后的一个快乐回忆,已经是很奢侈,他是大家之子,而她只是作坊小女。即使她认为她并不差顾霖森什么,但是世人如此,奈何奈何。
只是她没想到,在下一次的见面之中,他居然拉着她一道跪在佛前:青灯为鉴,佛前立愿,顾某与凌夏,一心相知,断不相负!
爱如火苗般跳跃,跳跃出若蓝若紫的璀璨光芒。
只是这小小的火苗很快面临着被浇灭的结局。男大当婚,顾霖森已到弱冠之龄,父母很快为他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婚事,是城东一个致仕尚书的掌上明珠。送过聘礼,谢了媒人,以“亲家”相称,这桩婚事十成九满,就只差完聚花烛,差一个新郎顾霖森而已。
的确差一个新郎,顾霖森说什么也不同意,天还未明亮就骑马出了府门,成天不见踪迹。派人去追,结果回禀说公子又去了豆腐作坊,更准确的说,是去见作坊老板的女儿了。顾家立刻起了风波,家族长老手中的拐杖敲得地砖嘣嘣作响,大骂不肖不贤的后辈儿孙;顾刺史一方面密密吩咐此事不得向外张扬,另一方面气得直发抖,士农工商,士农工商,这个逆子怎能和下作的豆腐坊混为一谈?
为避免夜长梦多,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十。同时将顾霖森锁在房里,不许外出。顾家公子不知怎么被禁足的消息传到了凌夏的耳中,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即使彼此有情,但礼法无义,身份的鸿沟终究成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她还在想,那么,顾霖森又会如何呢?也许和他的祖辈们一样吧,娇妻美眷,仕宦人生,风光延续。
忽然,窗边有轻微的叩击声,强烈的第六感告诉她会是何人。果然是他,顺了后院的老槐树爬上来的。他拍净衣服上的灰尘,笑道:
“你也太不注意安全了,若是别人攀了上来……”
“我知道是你,只有顾霖森才会为我做到如此。”
她打断了他,亦是在告诉他,凌夏明白顾霖森。
她给顾霖森倒了香茶,他却搁在桌上不动。她也不想问他为何会到这儿来,顾霖森的婚事在顾家大肆宣扬之下已是妇孺皆知,原本她就没这个奢望与他百年偕好,他们的前方是天下人奉守的森严制度,身后还有各自的家族。
“凌夏,我绝不会娶那赵家小姐,这是我的承诺!”
顾霖森紧紧地皱着眉,面带忧虑,他想要做到的事当然要好好筹划,只是现在,他先得给她一剂让人心安的方子。
“那我们该如何走?顾霖森,你要我相信你,那你要赵家小姐怎么办?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会在一起,没有了赵家小姐,也还会有张家小姐,李家小姐……”
她几乎失控,所有的一切美好过往,这一刻他们之间那看不到未来的绝望,她不知如何才能承受。顾霖森冲上来抱住了她,手指封住她的唇,无比痛苦,却又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别说,别说了,凌夏,我们不要相信,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他的袍带染上了淡淡的墨梅香气,环绕着她的周身。想到这样的怀抱今后将属于另一个人,她心里一阵酸涩,死死握紧他的衣袖,似乎想要抓住他们之间的爱情。
楼上的一切惊动了底下,豆腐坊的一个伙计最先发现了异状,本着好奇的心理叫来了更多的人。她爹又怒又怕,恨自己的女儿不知廉耻,胆大妄为,却又忌惮着刺史大人的权势。最后在一阵杂乱之中,将自己女儿凌夏一把推开,连女儿的头磕在桌子边沿也顾不得,手忙脚乱地让伙计先将顾霖森轰了出去。
这一次的风波更甚,街头巷尾都在传播这起“艳事”,有些泼皮小人甚至说当时顾家公子和那名女子当时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女孩儿的父亲捉奸在床!顾霖森再次被索拿在家,他整日咆哮大叫,或者一直诉说他和凌夏的过往,跟得了失心疯没什么两样。刺史夫人赶紧让人请了岩清寺的行一大师---那次在松树下和顾霖森讲谈佛法的白须老僧来,佛法可净化心灵,讲求清心寡欲,自然有稳定情绪的作用。
只是在这当口,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赵家女儿听见了未婚夫婿顾霖森和作坊老板的女儿的“香艳”传闻,自觉羞惭,让双亲蒙羞,思来想去,决定学那烈女故事,当晚自缢而死,以全尚书小姐的清白声誉,倒获了一个洁身自好,贞洁冰清之名,顾霖森更成了浮游浪子,州人唾骂不已。
恰逢御史巡查,风闻此事,立刻上了奏本,弹劾顾霖森之父“不堪表率,骄纵其子,乱天下风纪”,说他“子尚不能治,何以治州郡!”,同时要求朝廷表彰赵女。很快,顾霖森之父被摘了官帽,一家搬出官邸,彻底沦落。
“你满意了吧?子不孝父!这就是将你抚养成人的回报!”
顾父已经气病,见到顾霖森,俨然仇敌,恨不得回到当初,自己没有这个儿子。母亲赶紧将他推出房门,让家人带他先去别处走走,等父亲气消了再回来做打算。他愣愣地跟着家人踉跄四处行走,迎面却又正好碰上赵夫人烧过女儿的“头七”回来,见人说他是顾霖森,恨不得与他拼命,让他“还回一个活生生的女儿来”,亏得众人拽住了,七嘴八舌地劝说赵夫人“恶人自有恶报!”。而在那条通往凌家的大街上,赵氏烈女的贞节牌坊正在修建,他听自己母亲说,她才只十七岁……
“但离虚妄,名为解脱,其实未得,一切解脱。施主别后可好?”
“大师!”
顾霖森已然崩散,“扑通”一声跪在行一大师面前,深深埋首。行一大师现在就好比那悬崖上的绳索,绳索的一端,是身份之别,是赵女,是父亲的官印,最沉重的,是他和凌夏的爱情,所有的一切过往,都想要将他拽入万丈深渊,摔得什么也不剩!
听闻儿子决意在岩清寺修行,顾父只是连说几个“好”字,母亲叹气说:
“就当是为赵家女儿赎命吧,这都是命啊!”
只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却是迟来的凌夏。
她好不容易挣脱父母的桎梏,终于赶到了岩清寺,只是晚矣。他站在青松下,头皮上有着新近烙出的圆凹印迹。他着了一件新的海蓝僧衣,背影依旧挺拔,只是多了抹冷清。凌夏很想抱住他,可这样的顾霖森,她不敢抱,甚至在今后走近他也成了一种痴望。
“僧人世尘,取世事如尘,挥袖掸净之意。”
他念了一句佛号,垂着眼睑,地上散着的松针铺了厚厚一层。凌夏的眼眶中涌出眼泪,她想背转而去,避开这样的顾霖森。可她想问问他,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顾霖森,我们会走得如此辛苦?没有结果,山穷水尽。”
任由她抓着他的肩头,失声痛哭。最后,她哭累了,哭倒在他怀里,肆意宣泄难以接受的结局。直到僧衣被打湿的地方变成深蓝一片,他才缓缓开口:
“僧人罪孽深重,唯将残生,伴青灯黄卷,方了弥念。姑娘,我已一袭袈裟,你可将相思放下,此生亦定。”
这是他最后一次唤她“姑娘”,真的是最后一次。
凌夏松开了他,他的僧袍下摆随风卷起,步履从容,捻着佛珠朝藏经阁的方向走去,他的声音依旧朗润:
“不当趣所爱,亦莫有不爱,爱之不见忧,不爱见亦忧。”
他是世尘,岩清寺行一大师的得意弟子,二十年后扬名天下的世尘大师,他佛学颇深,慈爱天下苍生;他是顾霖森,曾经向她许诺不娶他人的男子,果真做到了啊!她比不上他的佛,一介女子,无法改变什么,不是他心中的信仰,也拯救不了他,可能只是他在红尘世界里一个比较重要的过客而已。
“众生心不同,随起诸妄想,如是诸佛刹,一切皆如化……”
传至耳中的依旧是他清晰而缓慢的声调,他所不知道的是,凌夏一直在追寻着他。
待你一袭袈裟,唯将一切放下。此生,心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