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将京都覆盖,城门楼上吊着的华丽死尸也染上了一层白色雪花。清冷无人的京都大道上,突然跑出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直奔城门楼下,伏地恸哭,双膝很快被雪水浸湿,男子深深埋首,哀悔的情绪像那漫天雪花一般,洒遍他的周身。另一个跟上来的女子,并不令人惊奇,京都人皆知,大理寺少卿以及他身边名唤竹无筝的女子,当年的风花雪月几乎传遍了大街小巷。
“子煦,你醒醒好不好?太子已经死了!”
“我该死,我对不起他,是我没有尽到臣子的责任,没有尽到朋友的情义,是我……”
他以头触地,很久很久,直到额头上白的雪和红的血抹在一起,却依然在自我谴责,即使那并不是他的错。
子煦,你心心念念着做臣子的忠义,又如何能与我浪迹天涯?
三世为官,帝王倚重,门生故交遍布天下。魏颐就成长在这样的显赫之家里,弱冠之年取字子煦。作为魏家独子,他从小接受忠信义节的训导,更有着陪同太子读书的殊荣。他是一个严格奉守规制的人,喜读诗书,长于辩才。但在他正式受封太子宾客的那天,他遇见了与他仿若两个世界的竹无筝。
那天祝贺的人很多,魏颐少年高才,刚入仕便成了东宫属官,身后又有家族的显赫,人们对他可谓是说尽了吹捧的话。魏颐一时烦躁,从后门打马一路驰到了郊外。下马在溪边散步时,一群泼皮无赖包围了他,欲图钱财。
第一次,他所认识的竹无筝,拔刀相助,豪情不似女子。
她着了一身黑色的男子窄袖衣服,青丝垂落,盖住了打斗时脸上的狠厉。她身形漂亮,几个回合之间,那群泼皮无赖已经落了下风。直到快刀入鞘,魏颐方才回神,暗暗责备自己盯着一个女子看了那么久。
再次望向黑衣女子的时候,她怀抱双手屹立于溪石之上,夕阳在她身上洒下一片大好余晖,更加衬托出美人绝色。
她利落地腾跃而起,稳稳落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转身要走。魏颐松了缰绳,几步跨上去,拦在她面前。她仰脖,一双清亮的眼眸打量着他。魏颐尤自镇静,问她的名字。她迟疑了一下,露出傲然的笑意:
“我么?劫富济贫,云中匪知道吗?”
“姑娘是云中匪无筝吗?魏颐在此谢过!”
作为官家之人,他怎会没有听过云中匪的大名呢?云中匪无筝,仅一年余就劫了官宦豪富十余桩银子,多地郡守均颁布了捉拿告示,但一直杳无消息,民间唤她“云中匪”,无影无踪的云中之匪。
“就这些吗?”
无筝绕过他,准备离开。魏颐来不及多想,拱手道:
“我想姑娘必不屑金银之物,魏颐唯有祝愿姑娘一世平安!”
他这话说得真切,实诚,女子顿了顿步,心间漫过不知名的情绪,须臾,快步消失。
晚间回府,魏颐总想着黑衣女子的一举一动,她的神韵是如此的清晰。夜半披衣而起,他唤人备了画具。很快,灯烛下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跃然纸上,表情平静,眉眼活泼,身姿飒爽。魏颐想了想,又将画像收进了箱底,锁了起来,就像是怕人窥见他心里的秘密一般。
一年过去,魏颐已升任太子侍读。本来和太子从小一块儿长大,交情深厚,现在又成了太子的属官,更是推心置腹。太子日渐为小臣所惑,竟游乐于花街柳巷,还喜欢在夜晚跑出宫城,荒唐不已。魏颐劝说无效,颇感头疼。
街巷张贴告示的地方人头攒动,魏颐方才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关心过朝廷内外的事情了。上前一看,魏颐有些晕眩,他还记得自己祝愿她“一世平安”之语,怎么,保不了她吗?
告示大意为云中匪已被抓获,拟判秋决,现已上报大理寺。踉跄行了几步,他有些发闷,回家开箱取了她的画像来看,更生不舍。
无筝见到他时,脸上的诧异、惊喜,一点儿也不像是将死之人的表情。她的青丝有些杂乱,脸色青白,身子瘦了许多,与往日那停留在他脑海中的狠厉形象有些对不上号。只有那双活泼的眸子依旧:
“真好!魏颐,你来了,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他无语沉默,说什么?安慰?送行?这些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受信佛环境熏陶,他相信人会有来生,可是,他不想祝愿她有来生,他只想要她的这一世好好的。他顿了顿,说:
“你不必怕,一世平安总是在的。”
他转身走出牢房,月白的衣袍勾勒出一个让人宁静的背影,无筝抓着牢室的木栅,忍不住叫他:
“魏颐,我是竹无筝,这你恐怕不知道呢。”
人家都称呼她为云中匪,但她有名有姓,她叫竹无筝!如果这次人头落地,她希望他能记得她就好。
魏颐听到了,却依旧大步踏了出去。望着他那挺拔的背影,无筝靠在墙头,心满意足,合眼而眠。
魏颐并非是在安慰她,他动用了和太子多年以来的兄弟情谊,作为天下的下一任执掌者,释放一个死囚当然没有多大困难。在大理寺身居显职的东宫亲信复审上报“查得该竹姓女子确非云中匪其人,乃京都良家人氏,依律理应着以豁免”,此事很快不了了之。
对于家里忽然多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未婚姑娘,魏老爷子当然不同意,清誉对于执礼甚严的家族来说,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无筝想到这是魏颐的家,于是忍耐了以往易怒的脾性,转身就要独自离开。她的衣裙因空气的灌入而扬起,望着那比起以往更为单薄的身影,魏颐握着她的手就跪在了老爷子面前:
“无筝是儿子属意之人,希望爹娘能够接纳。若爹执意驱赶,儿子愿舍弃荣华,和她浪迹天涯。”
习惯了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着,却被他更紧地握在了掌中。她的掌心有一层茧子,触碰起来有些粗砺,让魏颐感到心疼。
不知何时,她竟也有女孩子娇羞的一面,感受着他对她的坚定维护,她差点儿湿了眼眸。魏颐,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就为着一句“一世平安”的祝愿吗?
她住到了魏府后院,与他的书房一墙之隔。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她开始学着做一些女孩子的事。魏颐从后院经过时,总能听见她与丫鬟们打笑,这时,他也会跟着笑,透过缠绕的花木凝视那抹活泼的身影。
作为报答,他选择了面对太子的荒唐缄口不言,从未向皇帝密告。但他一直努力地规劝他未来的君王,即使无济于事。太子无帝王气象,素来凭着性子行事,好斗而尚义,易怒而缺乏理智。
魏颐向她倾诉苦闷,在汉白石砌就的桥边,在柳绦垂落的河畔,或是在茶香氤氲的茶楼。他如此的乏力,但终究还是同样的结局。太子甚至发了狠,警告他别再多啰嗦,否则朋友之情一刀两断!他埋着头,只露出一截系发的白色绸带。
无筝蹲下身子,轻轻摇着他的肩,看到他苦闷不已,沉重的心像是载了大石的小船:
“既然累,那么不管了好不好?”
“不!作为臣子,怎么能看着储君沦于邪路?作为朋友,又怎能扔下他不管?”
魏颐站起身,眼中坚定分明。无筝的心凉了一截,始终,他还是有所牵挂。
“以后,你唤我子煦可否?”
他看着她,这样说道。无筝愣了愣,继而点头。子煦,子煦,你是不是已经给了我某种特权?
时间又往后推了一年,感情的程度日益加深,互相对视时深邃的眸子已经暗示了太多。从第一次在河边遇见时的心悸,演变到后来对于对方存在的习惯,一种总想多见几次的渴望。不言而喻,魏颐产生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念头。直到那个晚上,有着萤火虫纷飞的夏季,在月色清辉的夜空下,他对她表明心意,她很开心:
“喜欢,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魏颐拥抱住她,在她耳旁轻轻承诺:
“待我了无牵挂,和你一道浪迹天涯,好吗?”
是的,他的牵挂,他立誓成为一名良臣的忠义之心。这让他无法放下,太子就是他实现君臣之义的寄托,他不能让这个寄托就此破灭。
随着时局变幻,魏颐察觉到了宁江王梁绎与苏家密切联系的动静,但宁江王一向谨慎,魏颐抓不到确凿的罪名。他只好提醒太子,注意宁江王的动向。但太子实在莽撞,居然派人刺杀宁江王,结果被宁江王提前察觉,直接上告御前,太子反被皇帝严斥一通,大臣们也纷纷跟风弹劾太子骄横不法,谋刺兄弟,行为不伦。
只是无论如何,太子弑父倒是魏颐难以想象的。他当晚见了太子,指责他暴虐残酷,两人大吵一通。太子说:
“梁绎步步紧逼,我已无路可走。父皇昏聩,竟然听信后妃谗言,要将本宫废掉,改立幼子梁绎,我如何能束手就擒?坐等毙命!”
皇家素来残酷,魏颐早有领教,他自小和太子一块儿长大,自然希望太子是受命于天的即位,而不是弑父屠弟下的篡位。
但更快的变化接踵而来,宁江王打着忠孝之名,起兵围城。再过不久,大局即将定下。他对无筝的承诺,怕是无法实现了吧。
“子煦,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说好的,不离也不弃。”
得一心爱之人,魏颐已经很满足了。他抱着她,亲吻她,直到破晓,宁江军涌入城内,一队士兵将他押走。魏颐静静地按住无筝想要打斗的手,然后转身走了,昂首阔步,傲骨倔立。
梁绎不仅没为难他,还升任他为大理寺少卿。很有笼络之意。但魏颐不下这个台阶,开口称之“殿下”,并与梁绎的归顺者们争论起来,处处诘问,句句刀锋,听得那些俯首之人汗颜不已。
亲自敛葬了太子的尸身,魏颐和无筝回到家中,一道贬谪召令预先下达。魏颐打翻所有杯盏:
“梁绎,你不忠不悌,总有一天,不会有所……”好下场。
管家捂住了他的嘴,害怕惹祸上身。无筝蹲下身,默默地收拾起一地狼藉。浪迹天涯?这个承诺,魏颐大概是已经忘了。
时间往后推迟了五年,在这五年之中,魏颐被流放到了边远地区,他变得神志不清,只知道指斥曾经的宁江王,深深为没有尽到做臣子的责任而自责。浑浑终日,那个在她眼中曾经堪为天地的男子已然倒塌。
与其这样面对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魏颐,不如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吧。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牵挂,国臣的忠,朋友的义,可她呢?子煦,你把我摆在哪里?难道为了你的忠臣大义,就可以毫无来由地牺牲我们的爱情吗?子煦,你的执着是错的,帝王是不是正统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老百姓来说,丰衣足食就够了。
时隔多年,捉拿云中匪的告示再次出现在各州官衙告示上,仍旧是那个有名无姓的云中匪无筝,那个身姿飒爽的女子,只是见过她的人都感觉她多了点什么……对,是牵挂!
好些年过去,大赦天下,京都魏府病榻上,曾经那个许诺浪迹天涯的男子,双眼清明地望着发黄的画像,抓着画像的手徒然而无力,他想告诉她,他已了无牵挂,他神智清醒,可是……佳人何处?
依旧是一身黑衣,狰狞的刀锋。有时候,已逐渐老去的女子,会坐在某块溪石上,望着京都方向出神。魏颐,我等着你来实现对我的承诺,只是……我能等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