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在阎罗殿里担任书吏一职已逾百年,此处日子实在无聊,但三生却从未抱怨过。他平日有一消遣之法,那就是和新来的鬼魂们闲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三生喜听阳间传闻,并书于纸簿。待他因恪尽职守而晋升成仙之时,在阴司留有一书,名曰《袅袅青丝枝》。
-----------------------------此记
“即使君临天下,我也只愿,与你四海为家。”
少年清醇的话语仿佛自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咬得无比认真。铜镜前的宫装美人自嘴角浮起一抹幸福微笑,陷入回忆中的她恍若与世隔离,旧日时光,如江潮般涌来。
宁江是王朝的富庶之地,世居其间的苏家,更是出了名的商贾世家。苏家商号遍布天下,以经营布匹、木材、粮食生意为主,辗转南北,获利巨万。她是苏家无名小姐,上有三个哥哥,以及两个嫁了高门的姐姐。她十六岁,却没有父母疼爱,受尽欺凌。她的母亲原本就是秦淮河畔的歌女,出身低贱,后来难以忍受夫人的毒打而私逃出府,这更让她的身份在苏家跌落进尘埃。苏樾,一个日日被当作丫鬟使唤的苏家小姐,仿佛与苏家隔了铜墙铁壁。父亲各地奔波,常年外出,只有在过年时才会想起让人给这个女儿送两盒点心,而那三个哥哥,就连从她身边走过也不忘掸净衣服。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她在做针线活儿时由于太困导致手中的裙子被烛芯灼了一个小洞,恰好这是夫人的裙子,老妈子大怒,将她一把推倒在门边,并点着她的鼻子骂咧个不停。她的指甲生生嵌进手心,在手心上抓出道道月牙般的红痕。就在这时,从东廊方向,快步走来一个锦衣少年,好看的面容绷紧,整个人俱是少年老成的成熟。少年扶起她,关心地打望着,转头却厉声质问:
“为何如此欺她?”
那老妈子兴许是被震慑住了,哆哆嗦嗦地瘫软在地。第一次,苏樾的心里有了些许暖意。即使在最后知道这是他设的一个局,苏樾亦不后悔,因为这是他们产生交集的肇始。
梁绎,今上的第三子,宁江王,素有贤名。
调任宁江以来,打着熟悉民情的旗号。梁绎第一件事就是来苏家拜访,认识的第一个人却是她苏樾,毫不起眼的苏樾。
几次“巧遇”之后,梁绎和她的关系无可避免地熟络起来。他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在他面前,苏樾很少感受到身份的云泥之别,他就像是邻家少年,无端让人生出青梅竹马的错觉来。她告诉他,庶出的苦衷,身份低微的无可奈何,遭受欺凌的忍无可忍。每每这个时候,梁绎总是予以耐心开导,鼓励她勇敢展示自己的优点,取得应有的父爱与尊重。在梁绎的帮助下,她的生活变得绚烂许多。父亲六十大寿那天,她在梁绎的帮助下,装扮一新,穿上了本应属于她的纱衣罗裙,并当众向父亲苏律献上自己亲手写就的寿文。她从小在书法上天赋异常,颖悟极高,伺候两个姐姐读《女诫》时就暗自勤学苦练。她出生不高,将来如何,只能靠自己去挣,多学点东西总是有益无害的。
苏律哈哈大笑,直言这件礼物比起那些金玉之物好得太多。宾客们传看寿文之后,连连感叹苏三小姐有文姬之才。梁绎也趁机亲自恭喜苏家有如此慧秀才女,觥筹交错的人群之中,她感受梁绎的目光里,是真正的赞许与惊叹。
由这次的际遇开始,苏樾才真正成为一个苏家人。她处处关心自己的父亲,取得了苏律的重视与父爱。梁绎又暗中帮助她树立在苏家的威望,建立苏樾的关系网。十六岁的她能懂得多少呢?她不懂,梁绎就从旁指点,有时候甚至亲自上阵。苏家只是王朝中地位低下的商户,在朝事上基本没有发言权,她相信梁绎没有私心,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好。
苏律很快偏爱起这个小女儿来,特别是在三个儿子不成器的局面下:大儿子痴迷读书,一向鄙视经商之道;二儿子性格骄狂,喜欢耍小聪明,却没有全局机谋,做了几笔生意,均让对手反将一军,损失惨重;小儿子吃喝嫖赌,是最不长进的了。苏樾渐渐参与到苏家的商业决策中来,提的意见总是很好地切中要害,一语中的,相对要机敏得多。
苏律并不知道的是,这些意见大多是梁绎的“杰作”,表面上是壮大了苏家的力量,为苏家取得了更多利益,实则是拉近了与梁绎的利害关系。三年时光飞逝,苏家骑虎难下,最终下了全力支持宁江王的决心,以钱粮暗中帮助梁绎扩充兵马,加强力量。苏樾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梁绎的承诺:
“即使君临天下,我也只愿,与你四海为家。”
那是在寒冬时节,他在宁江修筑了一所梅苑,在冰天雪地之中,一簇簇梅花在整座小苑中遍布绽开。梅寓意贞洁,品性高尚。在梅花树下,梁绎握着她的手,如是说着。他的眼睛亮亮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期许。三年的爱慕与人生第一次的温暖叠加,苏樾红着脸点头,梁绎将她抱起,在不大的天地间旋转着。这一幕,始终成了多年以后她在人间的唯一眷恋,即使面对他的淡薄,她也做不到痛恨于他。
苏家的财力雄厚,给梁绎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支持。一场宫廷政变在流血中完成,太子谋杀皇帝,宁江王梁绎以忠孝之名,率军势如破竹地攻占京都,迅速控制局势,夺了江山。在这场政变中,苏家无疑是宁江王最大的筹码,为军队供应钱粮马匹,重金买通朝中大臣,里应外合。
但这时候的苏樾却煎熬于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喜他终于实现抱负,君临天下,却又悲于他即将亲迎宰相之女,正位中宫。他连夜秘密赶回宁江向她解释,这只是笼络先帝重臣的政治手段,如若不然,江山不稳,帝业难图。
“阿樾,为了我,这一次你……山盟海誓,我梁绎决不辜负!”
这一次,她还是选择相信于他。在她十六岁那年,他救她于泥淖的生活之中,这三年间,他对她的好,历历在目,她从此有了爱,有了希望,她怎忍心置他于败寇之地?
帝后大婚第二天,苏樾被册为妃,足以看出皇帝对她的宠爱。但她却由于出身的缘故,在宫中颇受众人轻视,皇后对此乐见其成,对于那些和苏樾有关的流言从不压制。好在梁绎总在护着她,但这份她定义的守护却渐渐淡了。她难以忍受这种沉闷无比,只能以钩心斗角来作为发泄的日子。在一个数九寒冬,她独自来到御花园唯一的梅林前,遣人去请了梁绎三次,他才匆匆赶来。皇帝的脸上满含怒气,等着质问他的妃子为何打断皇帝与宰相商议国事。苏樾看着他,语气悲凉:
“只愿与你,四海为家,难道就是这样吗?”
梁绎惊怔,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却又很快恢复不怒自威的模样,冷冰冰地说:
“什么四海为家?朕是天子,这天下即是朕要治理的家!”
随后甩袖而去,同样是寒冬,同样的梁绎,给她的却是不一样的感情。
听着靴下踩雪的声音,梁绎才停下了脚步。他想到当初的苏樾给他带来的情愫,想到了自己对她的承诺,一个男子对自己心爱之人的誓言。只是现如今,箭在弦上,身居高处总有临风之感,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罢了,这天下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与渴望,而她……只不过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棋子,对苏樾情深又如何?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十年光阴过去,她越来越看不透梁绎。说他有情,对她却是淡薄的,甚至于忘了当初的承诺;说他无情,却又总是护着她,望着她的时候,眼中的情愫十分自然。但是,囚笼般的十年宫禁生活,早已让她磨尽了少女的纯真善良,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位冰冷的宫妃。她越来越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就是苏樾?有时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甚至觉得无比的陌生。而她爱上的梁绎,早已成了幻象,似乎从未在现实里存在过。
一阵清风从窗边掠过,带动那长明宫灯的烛火也跟着烁动了一下。宫墙外传来梆子声,更夫又在打更了。现下已是子时,苏樾猛然惊醒,长长的睫毛下泪痕犹在,她的眼底飘忽着难以抹去的痛苦。宁江苏家触犯律法,贩卖禁物,窃取国利,苏家小儿子在宁江强抢民女,殴杀人命。皇帝谕令法不容情,苏家尽数充公,斩的斩,流放的流放,七零八落。对于这件事情,梁绎在宫中下令不许透露给她,但皇后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呢?当天宫人就告诉了她。其实从梁绎的眼神里,她怎不知那些野心和贪婪?苏家富可敌国,而梁绎又是苏家扶持方才登上帝位的,过河拆桥古来有之,树大招风也不乏于世。
最后一次,她近乎疯狂地问他是否爱她?如是,为何不带她走?可梁绎握着她的手,望着那锦绣河山,还是仰天长叹了一气。
原来,梁绎是爱她的,可还是对天下撒不开手。他自小出生皇家,注定是一个为治国平天下而生的人,他的选择,合情合理!
她提笔给他留下一首诗:
莺莺笼中鸟,惶惶思他方;
他方不可近,白发以孤老。
苍翠的无名山顶,曾经的宫妃一身素衣,正在闭眼凝神静听对面师父的禅语。苏樾还是逃了出来,逃开了他,试图澄清心中挂念,寻觅暂时安宁。
远处的小镇上,虽位置偏僻,依然贴满了皇榜。天下人皆知,皇帝梁绎病痛缠身,药石无灵,怕是时日不久,正在找寻一位名唤苏樾的宫妃……而她,恐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