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歌嫁给商人胡秉成为妾的那一天,正是原吏部尚书沐群以欺君之罪被处斩的时节。自从父亲下狱之后,这位官家小姐出人意料的平静,以敛葬父亲的价格将自己卖给了胡秉成。沐群因着二十年前构陷武威将军顾卓辉的罪行,原本是定了秋后问斩的,好端端地又查出安插亲友、结党不法等行径,煜宁帝大怒,召令即刻处决。沐群被人措不及防押上断头台的时候,东街正在举行着纳妾之礼。沐九歌惊闻变故,自行揭了盖头就奔到断头台,却只看到父亲那身首异处的凄凉光景!沐九歌抱着尸身痛哭了两天两夜,只恨自己不孝!好在胡秉成宽厚,未作计较,亲自赶来安慰敛葬,带着人前前后后忙了三个月。
祁渊一直记得沐九歌说的那句话,祁渊,我祝你死无报应!
初次遇见祁渊的时候,少年正在山间采药。他穿着褐色短衣,腰间束着一柄铁廉,背着药篓子,一手紧抓固定在山顶的麻绳,另一只手向着药草伸去。沐九歌坐在马车里看见半山腰吊着一个人,惊得合不拢嘴:
“喂!爬那么高多危险啊?你别玩了,快下来!”
他受不了女孩儿的聒噪,顺着绳索爬下山崖,看了一眼她所乘坐的上等马车,没好气地说:
“在你这个富家小姐眼底,穷人冒着生命危险上山采药就是在玩?”
堂哥冲过来要揍他,但被沐九歌给拦住了:
“我错了。”
祁渊愣住了,因为他没想到沐九歌会主动认错。沐九歌看着他的药篓子:
“卷柏,石斛,瞿麦……我全要了!”
从小在富贵屋中长大,她不知要如何表达歉意。怕他拒绝这笔买卖,沐九歌留下一封银子,抢过他的药篓子就跳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快快离开!他尚在惊讶于她居然认识这些药草,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很快,祁渊无奈地从石头上捡起银子,若有所思地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
沐九歌未曾想过,他们之间的下一次见面会是在公堂之上。其实她是作为看客偷偷跟随堂兄一块儿来的,然后就看见了作为临时讼师的祁渊。他身着一件黑线镶边的白袍,衣饰虽然简单,气质却是不俗,昂然立于堂上。
从周围看客们的窃窃私语中,沐九歌很快得知他为何会来击响鸣冤鼓,事情是这样的:半年前王大户上山打猎,恰好碰见佃农陈二乙猎得一只白狐,王大户起了贪心,喝令手下人强抢,陈二乙脾性刚烈,触怒王大户,竟被王家家丁活活打死!报到县里,前前后后审了三个月,最后竟以“陈二乙抢夺猎物在先,王大户合当自卫,是以误伤人命”草草结案,判了杀人家丁一年监刑,同时王家给付几个钱作为殓葬费了事。
堂上跪着的就是陈大娘,儿子没了,她哭瞎了双眼,拦着官轿告了两次,反以“状告不实,惊扰官府”的罪名挨了几十大板,幸有祁渊挺身而出,带着她敲响了鸣冤鼓。
原来他叫祁渊啊!沐九歌将他的名字在心底念叨了几遍,他已经开始当堂陈述:
“事发当日,有多名猎户亲眼看见王大户命令家丁将陈二乙活活打死,且猎杀白狐的箭矢上刻有死者名讳,人证物证俱在,足证王大户夺人猎物在先,主谋杀人在后!堂上判决不公,何以告慰死者魂灵?”
县官“咳”了几声,一边想着王家那五百两银子,一边拍着惊堂木呵斥:
“大胆!身为黉门子弟,怎敢私自掺和讼案之事?且此案已结,你等胡乱敲击鸣冤鼓,左右!先打他二十大板!”
“为官者,不为百姓做主,反与富贾大户沆瀣一气!大人就不怕头上这顶官帽被巡察御史摘了吗?”
祁渊此言一出,县官立刻跳了起来,抓起签令胡乱掷去:
“打!给我打!重重地……”
“真不讲道理,贪官,昏官。”
堂下响起一道清丽嗓音,衙役很快将这名“狂徒”逮住押解上来,竟是一名身材羸弱的“少年”,县官轻蔑地望了一眼,立刻就有了底气:“小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啊,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嘛。”
“少年”戏谑的话语引来一片哄堂大笑,就连祁渊也弯起了嘴角,害得她好一阵脸红心跳。而县官的一张面皮涨成了猪肝色:“藐视公堂,该当何罪?来啊,给我打!”
“老爷,该打谁啊?”
“都打!都打!一群蠢货!”
县官像是疯了一般拍案大吼,唬得问话的衙役手忙脚乱,这时候,从衙门外又进来了几个人。
为首者正是沐九歌的堂兄,进来之后立刻将一封书信甩给了县官,看完之后,县官脸色发白,瘫坐在公案上,有气无力地吩咐退堂。
县官叹息自个儿倒霉,今年花重金四处打点,好不容易才选上了这镜央县的官儿,要知道,这可是吏部尚书沐群的老家,本来就抱着巴结这位尚书大人的想法来的,没想到上任才五个月就得罪了沐老爷的掌上明珠!
果然,巡察御史来到镜央县之后,在沐尚书的叮嘱下,很快查出当地县官收受贿赂、草菅人命等罪行,即刻将其锁拿治罪,同时重审陈二乙一案,王大户以杀人之罪拟斩决,镜央百姓一时为之大快!
将这些消息告诉了陈大娘之后,祁渊一出陈家就看见了沐九歌。她依旧是一身公子哥儿扮相,显得秀丽灵动。沐九歌离他只有五步距离的时候,见他脸色发红,“扑哧”一声乐了:
“今天的天气也不是炙热,祁兄你的脸怎么就红了?”
她将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打开,十足十的倜傥风流,引得路边经过的佳人仕女频送秋波。祁渊有些恼了:“我祁渊从不与富家子弟来往,就此告辞!”
沐九歌收起了倜傥模样,紧紧地跟着他,挡不住她这般纠缠,且路上行人较多,祁渊只好邀她到一间较为僻静的茶楼谈论。
后来,沐九歌问他:“你为何要帮陈大娘击鼓鸣冤?”
他的眼睛里透出一抹坚定:
“因为我平生最恨冤案!平反冤案是我的一大志向。”
沐九歌以为他在胡说,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沐九歌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不是打量,不是疑惑,也不是爱恋。祁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一身儒衫,文雅俊美。是他拦下了她:“沐小姐,前两次的恩情,祁渊在此谢过!”
他拱手行礼,沐九歌有些不敢相信,他的风格怎么转得如此之快?每一次见他,都能有耳目一新之感,祁渊,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呵呵”干笑几声:
“我是沐九歌。”
母亲曾经告诉过她,闺中名字,除了亲人,只可以先告诉给自己的丈夫。可是,她愿意说给祁渊听。
“九歌。”
他笑着喊她,和煦如春风,温润如墨玉。如此亲昵的称呼让一向胆大妄为的沐九歌也有些招架不住,红霞爬上了她的脸颊:“你是新近入学的吗?”
他摇摇头,向她解释:
“我自小就随明山先生读书,偶尔家计拮据,就上山采药以为贴补。”
堂哥说明山先生晚年只收了一个学生,聪颖无比,且又勤奋,原来就是他么?
后来下了大雨,他脱下外袍护送她回家,全然不顾自己浑身湿透。他的面容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白皙,睫毛上沾染着的雨滴比珍珠还要好看!告别的时候,祁渊说:
“九歌,希望我们能……”
仆人正在打开院门,听闻响动,祁渊止住了将要说出口的话,转身跑掉,雨水在他的靴下飞溅起来,沐九歌掩着嘴角直笑。
后来,他们又见了几次面,直到七夕那天,祁渊带着沐九歌偷偷来到了著名的镜央亭。他将传家宝物送给她,并提笔在作诗墙上写道:
赠卿一双羊脂玉,开春三月复相迎。
他信誓旦旦:“春闱得中,必来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