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在清风明月的相伴之下,钟无期终于表明了她一直苦苦等待的他的心迹。
云晚想说,用不着给她承诺,她爱的是钟无期这个人,而非他给出的美好承诺!无论如何,她都等着他,等着他的琴声将她带离这了无生趣的生活。只是从别处涌来的人们赶到了事发地点。
比起斗殴更为严重的是,这起事件似乎到了伤风败俗的严重地步!为了家门清净,云老爷的处理方式十分利落,首先让人将云晚带走,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起事件解释为钟无期一人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撇开云晚不谈!钟无期为了云晚的闺誉着想,没有争辩一句。事件发展到最终,云老爷只是草草宣布辞退钟无期,而都尉公子不可能善罢甘休,白白挨揍,立时吩咐手下将钟无期送到县衙,治他一个当堂行殴之罪!那青色衣衫人被军士从穿堂带走时,她伏在琴案上痛哭流泪。一面之缘,他为了寻她,不惜从宁江千里奔波,一介琴师,甘居人下,受尽高门欺凌,却只是为了陪伴她!而现如今,他被人侮辱,身受牢狱之灾,却没有一句叹息。在两人相拥时,他在她的手心里放了几张笺纸,那是他在每个寒冷的夜晚在手心哈着暖气,提笔为她写下的话语,说尽了他的相思之意。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云晚悄悄派人往县衙使了钱,半个月后,钟无期被放了出来。那一日,他站在云家紧闭的大门前,手心紧攥着云晚给他的几十两白银,发下誓言,定要拼出个模样,回来风光迎娶云晚,以报今日的这般羞耻!
此后的云晚,抚起琴来,就是好几个时辰,这倒使她的琴艺进步神速,渐渐地,在这阳湖地区传出琴艺无双的美名。
七年,她已经等了那个人整整七年,年龄渐渐过了双十之数。她爹着急起来,张罗着为她择婿,门外求亲的人倒是不少,可云晚死活不答应。最后索性从内将自己的房门锁了,声言如再逼迫于她,愿意了结残生!每日从绣楼上总传出凄清悲戚的琴声,阳湖人都知道,那是云家小姐自己创作的一支《梧桐相思曲》,往往是闻者泣泪,听客感怀!
再后来,腐朽的家族没落,她爹为家族振兴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渐渐的就搁下了云晚的终身大事。人人都说她傻,痴迷弹琴竟然到了疯癫地步,何不趁着家族兴盛之时择一佳婿,寄托终身?可云晚知道,世上唯有他一人,知道她不傻。
天下政局变幻,江山易主,作为阳湖一派,云家一直支持的自然是被视为正统的太子!太子刚倒台,就有小人添油加醋地上告。只是奇迹的是,上告被驳了回来。躲过这场大祸,云家上下既激动又疑惑,这次会是谁出手相帮呢?但是,随同喜讯而来的,是琴师钟无期……
不,应该是富甲东蒙的商人钟无期!他自七年前北上东蒙,变卖了手中那架祖上流传下来的古琴,用这笔钱做起了生意。他本就聪慧,头脑十分灵活,摸爬滚打,一点一滴积累经验,向前辈请教,广结人缘。最终,他成了东蒙有名的商人,财富无数。在藩王争夺天下的过程中,他通过宁江徐家结交了当今皇帝梁绎,倾囊相助。所以,这一次,其实是他向皇帝讨了一个恩典,救了云家!
这次的钟无期,倨傲地步入云家,云老爷的寒暄还没说完,他就直接指名道姓地要见小姐云晚。金线镶边的玉色长袍,细密纹路点缀的精致腰带,玉佩、扇坠,无一不备,这样的人,哪里像是当初那个低三下四的琴师?
“吱呀”一声,尘封许久的雕花门被人从两旁打开。一道金色阳光射入,正在抚琴的云晚愕然,眼见着她想念了整整七年的钟无期沐浴着阳光向她走来,是他么?
钟无期也愣住了,云晚的手指停留在琴弦上,弹出最后一个凄空的音符。她披头散发,金色光芒照在她那过分苍白的脸上,她仰头望着他,神情竟是如此的……虔诚!
他奔过去,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云晚受惊,胡乱地挣扎着,长长的指甲划破他的衣服。钟无期心里疼得不行:
“小晚,是我……无期回来了……”
意识到是实物,云晚停止了挣扎。她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着,然后又抱住他一阵哭一阵笑。真的是钟无期!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充斥了心房,她靠在钟无期的肩头,无比安然地进入梦乡。
面对这样的局面,云老爷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对的话。钟无期迎亲那天,红锦铺了足足十里,他亲自背着她走过这段长长的路,她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身子骨瘦得不行,他一边走一边悄悄流下了眼泪。
商务繁杂,钟无期很快带着她回到了东蒙。他疼她疼到了骨子里,每日早起为她熬汤;夜间打算盘很辛苦,他放不下她,总要往卧房里跑四五次,哄她入睡,为她盖被子;担心她不习惯这儿的饮食,隔三差五他就派人到阳湖采买东西……
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去,看她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加上别有心思的年轻丫环总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调唆,钟无期对她就没之前那么上心了。他和她碰面的日子很少,总是在外间处理大大小小生意,而她常在房里抚琴而歌。
疏离自然是风生水起,每每望着他结算账本时情绪起伏的样子,她多想让他来弹奏一曲,放松心情,好抚平他那紧紧皱起的眉头。只是,她忘了,在七年之后的钟无期眼里,当初视为珍宝的曲声已经是一文不值,无利可图!
那一次,她错了。她弹起第一次相遇时的《酒狂》,结果三伏天里正在埋头计算账本的他勃然大怒,吼道:
“谁在弹曲子?嘈杂不堪!”
仆人来悄声说了些什么,正拍案而起的他远远地瞧了上房一眼,复又坐下。不久那个年轻丫环来给云晚传话,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恐吓警告,说是钟无期的意思,让她以后别再弹了!家里有的是钱,她若是无聊,可以上戏园子听听戏,或者到珍奇斋逛一逛,买些金银珠宝。
她进入书房找到了他,看到他时,忽觉他清瘦了许多。
“小晚,不要再弹了,就算是为了我,可好?每当你弹琴的时候,总会让我回想起那段不堪的日子,卑躬屈膝,受人欺凌的日子。”
钟无期拉着她一同坐下,靠在她肩上,唇边溢出醇冽的酒香,似喃语,又像哀求。
“可是,这不是你的爱好吗?我们之间也是因为琴声才得以相识相知。”
钟无期沉默,两人享受了一会儿的静谧时光。云晚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声:
“无期,我喜欢的并非富甲东蒙的钟无期,而是那个教我抚琴,和我联手合奏的琴师……”
“够了!云晚,你为何总要提起我以往的身份呢?难道我的卑微才能衬托出你出身名门?!”
他误解了她。钟无期转身甩袖出门,她想拉住自己的丈夫,却只握住了一手的空气。他们的心灵上已经没有了共鸣,他的心里只会盘桓着利益亏损,这份感情还剩下多少重量?
又一个七年,她没再碰琴,而是如他所想,不是做些无聊的针线,就是过过阔太的日子。她履行着相夫教子的责任,在他到青楼应酬的时候,大度地表示理解,搏来他更多的怜惜;或者是在外面风言风语,说他和某个女人发生了桃色事件的时候,以妻子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去指责叱骂,信誓旦旦地证明他没有二心,尽管她从未调查过事实真相到底如何。
她多么想念,那个在柳树下弹琴的青衣男子,而不是如今这个总是在算计利益的商人。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她却没办法和这样的他长相厮守!
云晚瞒着他,带着六岁的儿子回到了阳湖。她在那里开了一家“相思琴斋”,凭着一手好琴艺,在阳湖地区过上了普通快乐的日子。钟无期遣人来请她回东蒙,她拒绝了。她想,你在北,我居南,这样也很好,至少还有着回忆与期待!
又是一个晴天,云晚正坐在琴斋里抱着儿子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青色衣影慢慢地踱了进来,男子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母子两人:
“老板,能弹一曲梧桐相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