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景好,人也舒爽。云晚取了琴,从后门和约好的同伴悄悄跑到了南湖。舟人撑着船,在这样山清水秀的景致之间,她兴致盎然地弹起一曲《酒狂》。今年随着父亲来宁江探亲,整天忙于拜访远亲,无聊且累,郁闷死了!
“琴谱倒是正宗,琴弹得太差,音律不谐,张弛无力!”
隔着船舱四周的布帛,云晚听见岸上一个男子这样说,随后传来他的笑声。云晚自然将他的笑声当成了嗤笑,心里气闷,一边示意舟子将船撑向岸边,一边将琴弹得更加张狂。
“这下可有力了,但却毫无章法。”
男子的笑声又传了过来,云晚急着寻声音来源,离岸边还有些距离时,已按捺不住受人嘲笑的羞耻,抢先一步登上岸边。只是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步长,一脚踩了落空,仰面直直跌下水去,却被一双修长秀气的手给拉住了。在试图保持平衡的挣扎中,她不小心跌进了他的怀里。
“姑娘好一个投怀送抱!”
罪魁祸首竟还如此戏谑!云晚急了,狠狠地将他推开,深深吸了几口气,稍稍平复了心绪。她双手叉腰,完全丢了大家闺秀的习气:
“你你你!凭什么嘲笑我?琴弹得差又怎样?碍着你啦?”
她竟一直在意着这件事,他笑了笑,盘腿坐在了岸边的柳树下,整理一下前襟,然后取过自己的古琴,顺手平放在膝上。
云晚呆住了,素白手指和琴弦交错之间,轻和的琴声响起,渐渐趋于激昂。同样的曲子,弹奏出来竟有这般的天壤之别!她怔怔地听着,直到同伴因激动扯了她一下,方才大梦初醒。
“在下钟无期,‘钟鼓乐器’的钟。姑娘认为这曲如何?”
他起身收琴,脸上洋溢着光芒,在云晚看来,他真是才华卓绝!
“钟无期,钟无期,你这曲弹得可真是妙!妙,妙极了!”
她开心地拍着手掌,语气里满是兴奋与惊羡。钟无期的琴声,真能有令人如痴如醉,忘乎所以的能力。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云晚喃喃地念出了这两句诗,钟无期看着她绕着手指继续出神的模样,忍不住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云晚吓了一跳,退后两步。
对于他这捉弄的举动,云晚感到有些气恼,一旁的同伴却红着脸颊,嘤嘤问他的来历。他的眼神黯淡下来,不似方才那般神采:
“在下是一名琴师,目前在徐家馆授。”
同伴一听,笑脸立刻垮了下来,拉起她“嗤”了一声:
“我还在想着是哪家名门贵胄如此才貌双全呢,原来也不过是伶人之流!”
云晚回头看了一眼,穿青衣的男子又坐了下来,琴声起伏,似乎是在诉说着弹琴者心中的不甘与愤懑!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除了无奈,他又能如何?
云晚转身就跑了回去,打断了钟无期的琴声,他有些不悦,随后又因为她的话而笑了起来。那天她说:
“我佩服你!你来做我的师傅好不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云晚都会想起钟无期,我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他呢?那我一定得再好好听他弹琴,听个够!倚在绣楼的围栏边,云晚总是对着天空发呆。
忽然,她瞧见前院里有他的青色衣影飘过,怀疑是自己起了幻觉,她继续无病呻吟,回屋弹起自己那不成调的曲子。底下人跑来,禀告说:
“方才来了一名钟姓琴师,老爷让小姐去试试,看他能不能当得起小姐的师傅。”
“能!能!”
她飞奔到前院,正好听见流泻的琴声。钟无期依旧穿着一领青衫,和初见时相比,他表情平淡,处处谦恭,看来是刻意收敛了才华,一点儿也没有显山露水。
“云晚?我们又见面了。”
他露出一抹笑容,她激动得差点儿哭了。原以为此生天涯海角,再难相遇,没承想,上天竟如此厚待于她!云晚对他们相遇时的场景作了改动,只说是钟无期救过她,这一招使得他在云家受到了尊敬。果然,她知道钟无期最想要的,无非是尊严。
云老爷规定每日午后有两个时辰的授琴时间,期间丫环小厮左右林立,这样做自然是出于男女大防的考虑。自此,云家后院,琴声萦绕,完全创造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钟无期,有着他那素白手指弹奏出来的天籁。两人渐渐能够合奏,她也能够跟上他的节奏,底下人都惊讶于他们弹奏时的契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弹奏的时候,他就会取出一管紫竹长萧来吹奏,跟着他的萧声,她发现,自己会弹得更好。他的手指灵活地变换音孔,双眼微微眯起,出神地盯着远方景致。他站立在她的身旁,静静吹奏,像是一尊石像,但在她弹错的时候,这尊石像立刻就会俯下身来,指着琴弦:
“方才错了一指。”
云晚认为,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她就会感受到一个词:琴瑟和鸣。有时候,不说反而比说要好。
那天云家摆宴,请了不少本地的高门子弟。她在楼上,看见钟无期在天井里被一个醉了的宦家公子拉扯住。云晚趁着丫环不在,跑下了楼。明明手心攥紧了衣袖,眼神也沉沉的,可他还是笔直地站着,任对方肆意出言羞辱。云晚想要帮帮他,眼睛左右扫视,想要看看有没有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可就在这时,一声杀猪般的叫唤划破夜空,云晚惊讶地看着这一系列变故。那个醉汉将酒泼在了他的脸上,钟无期终于无法容忍,将手中的琴砸在了醉汉身上,将对方掀倒在地!
云晚冲了出来,扯着他的手,让他赶快逃。这个醉汉是她的表哥,都尉之子,行事素来猖獗,惯常的欺男霸女。可是钟无期没有动,此刻,他满怀羞愧与恨意,恨自己地位卑下,恨自己无法冲破等级牢笼。他辞去宁江旧馆,不远千里赶到这里,然后想方设法地打听到关于她的一切,自荐上门教她弹琴,皆是源于他喜欢她!可是,由于地位身份的不同,他却只能默默地克制住对她的喜欢,他时常出神地想着,他们如何才能长相厮守呢?他自小对于琴瑟之音,就无比喜欢,可在这一刻,他是如此厌恶自己这琴师的身份,她的同伴说的不错,自己不过一介青衣伶人耳!
但在这一时之间,他好想勇敢一次。终于,他紧紧地抱住了云晚。她惊住了,激动?喜悦?好想苦盼了多日似的,在这一刻却都得到了实现。从那一次次的合奏之中,她就已经明白了自己钟情于这个男子。
“小晚,你等着我,等着我不再是琴师的那一天,千金聘礼相迎,和你此生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