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她离开的时候,梁衡站在院子里,透过花木缝隙看着她的窈窕背影。如果她肯回头看他一眼,一定会看见他那泛白的嘴唇和垂下的眼眸,舞儿,均易对于你来说,是不是如同陌生过客一般的存在?他落寞地走回书房,也许,是他太乐观了,现如今,他们并非过客,而是仇人。
半个月之后,弘安郡王梁衡因谋反大罪下狱!一时之间成为京都最为热门的谈资,皆说那琴妓周琴舞竟是奇女子,被弘安郡王抢去,默默隐忍,在王府住了一个多月就为了找出谋反罪证!找到罪证之后,立即上报当朝宰相杨如璋,相爷连夜进宫密奏此事,并呈上琴舞姑娘从郡王府寻到的证据,多是弘安郡王与朝臣以及其他藩王来往的书信,信中大不敬之处甚多,谋反迹象明显。陛下大怒,立刻让人将弘安郡王锁拿到了天牢!
皇家富贵,但最为忌讳的便是不守本分,觊觎君位。弘安郡王平素虽与陛下交好,但这一次乃是谋反大罪,又有宰相杨如璋从旁紧盯不放,想要脱罪,绝非易事。
琴舞来到天牢的时候,梁衡正在望着牢房中唯一的光束出神。虽然沦为阶下之囚,但他除了面容有些消瘦,戴着镣铐,身着囚衣之外,并没有一丝将死之人的绝望气息。他负手而立,身形笔挺,一向受京中女子青睐的俊容上剑眉紧锁,星目沉沉。
“看来你的心态很是不错。”
琴舞调侃了一句,带着事遂愿成之后的满意。梁衡转身看着她,一步步走到木槛前,门并未打开,隔着距离,他目光温柔,话语严肃:
“为什么恨我?”
这是他最大的疑惑,他不要死得不明不白,他坚信她一定会来天牢为他解惑。琴舞冷笑,随后双手抓住木槛,满是悲愤:
“父亲早逝,将我交由哥嫂抚养,嫂嫂心狭,容不得我,三年前,她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进宫当宫女,要么……”
似乎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梁衡嘴唇哆嗦,揪着自己的头发倚墙蹲了下去。她不为所动,继续说出真相:
“卖入青楼成为那下贱女子!是你,是你!梁衡,你毁掉了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疑惑你走的那天为何我没有去送你吧?因为那时候我正在被拖入那肮脏之地!”
梁衡站起身来,眼中满是痛苦的泪水。怎么会是这样?是他太过于刚愎自用,太过于盲目武断,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啊!他无意之中将她推入火坑,也葬送了自己的幸福。这三年以来,所有的痛苦,都是他自己造就的!曾经他将一切都怪在她头上,恨她不等着自己,恨她消失无踪,可现在看来,这些都太可笑了!
可琴舞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她卷起宽大的衣袖,白皙的手臂上满是凸起的红痕,像是一条条蜈蚣,爬满了她的手臂:
“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为了保护清白,我挨了多少打,你肯定想不到吧,我的腿上,也是这副模样!还有我的手指,我为了谋一条生路,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地练琴!当你躺在郡王府锦榻之上的时候,我却在冰冷的地上哆嗦;当你……”
“别说了,不要说了……”
他痛苦地呢喃,隔着木槛就那样抱住了她,滚热的眼泪落在她的发上,脸上,他拼命地吻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理屈词穷,好半天才低低地说出一句:
“舞儿,我喜欢你,是想要你嫁给我的那种喜欢。”
这是他们之间所有牵绊的中心,不管是爱是恨,皆源于此。他无意铸此大错,可他对她的心意一直都是存在的。
他松开了她,从怀中拿出一方浅绿轻纱,上面还留存着主人的胭脂香味。琴舞一把抢了过来,捧着它泣不成声。
三年前,他在离开的前一天,悄悄约见了她。她来的时候,愁眉郁结,梁衡见她的注意力没在自己身上,少年心性,想着逗弄她一下,抽出佩剑就在她那层层叠叠的裙摆上划了一剑,周舞儿吓得差点儿哭出声来,他捡起被佩剑划下来的纱绸,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后来,梁衡连连作揖赔罪,等到她破涕为笑时,他在她的鼻尖上轻扣了一下,她嘟嘴不满:
“你又欺负人!”
“该叫我什么?”
“均易!”
她喊了一句,梁衡眉眼都含着笑,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喜欢她了,他将那方碧纱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进怀里,抱着她说:
“舞儿,碧纱为证,均易必定予卿幸福!”
可是在这三年里,她非但毫无幸福可言,反而受尽了折磨,每时每刻都在恨着他,她那么艰难地活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复他强加给她的悲凄命运。梁衡却说:
“在边疆的两年间,我受到过蛮族的侮辱,无数次地死里逃生,我是皇族,性子高傲,曾经想着一死了之,可是,我又不甘心,在没有找到你之前,我不甘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碧纱上:
“就是这一方碧纱,支撑着我的意志,让我活了下来,并在军中建功立业,得以恢复郡王之位。舞儿,不管你信我与否,这三年间,我一直想着我要找到你!然后向你实现我的诺言!”
琴舞苍白着脸走出了天牢,手心无力地握着碧纱,原来,他是无心铸错,这三年来在边疆受辱,却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心里复杂异常,她的步子走得极缓,极沉重。
天牢门口有七八个校尉吵着要见他们曾经的主将弘安郡王,琴舞走过去,通过询问得知了更多的事实。
三年前,梁衡费力为她求得诰命霞帔,结果她失踪了。陛下一时有些气怒,要问他欺君之罪。宰相杨如璋不失时机地拉拢他,提出将第二个女儿许配于他,弘安郡王有了王妃,这样也不算是欺君。梁衡不同意,但他的父亲敬王却应承了下来,并和杨如璋定下计谋,瞒着梁衡。直到成亲之日,梁衡方才知晓,和新娘争执,新娘仗着娘家势力吵嚷不休,梁衡一时大怒,拔剑错杀宰相之女。宰相在金殿里口口声声要他偿命,幸亏太后溺爱于他,求着陛下宽赦。陛下与他一向交好,顺水推舟判他流放边疆。杨如璋并不死心,差人跟着来到边疆,想要置他于死地。一边是边疆蛮族,一边是杨如璋派来的杀手,他在夹壁之中苦求生存!
这一次陷害梁衡,本来就是杨如璋派人和她商谈的,她急于报复梁衡,于是就合伙演了那么一出:她将杨如璋准备的假信件寻机放到他的书房里,然后留了几封,拿着去告发,之后杨如璋顺理成章亲理藩王谋反大案,搜出了更多谋反罪证!再找几个心腹冒充通信者,承认和梁衡篡谋,等到议罪之时,杨如璋上奏除了主犯梁衡,余下者皆可从宽处理,以示皇恩浩荡。如此一来,可将这件案子做成铁案!
原先她以为这是朝廷上层之间的权力矛盾,没想到还有杨如璋嫁女儿这一层恩怨,如今看来,杨如璋就是想借着她的手除掉梁衡,以报私仇。
他拒绝那桩婚事,愤而杀人,被迫流放边疆,原来都是为了她!他这三年来从未忘记过她,以她为命,艰难求生,可她呢?竟然一心只想着报复他,忘记了他所有的好……
第二天,周琴舞击响鸣冤鼓,震动朝野!陛下亲自过问,一介青楼女子跪于朝庭,却毫不畏惧,说出了和宰相合谋冤枉弘安郡王的事实真相,以性命作保,并拿出宰相交付给她的百两黄金。百两黄金成一桩谋反大案,就可买一条郡王性命!陛下龙颜大怒,下令亲兵卫队包围宰相府邸,即刻搜查。没想到这一搜,还搜出了宰相卖官鬻爵,私结党羽等诸多罪证,陛下指派德高望重的诚王主审,三司协同,花费了半年之久,方才了结此案。杨如璋罪行确凿,念祖上恩荫及其多年效劳,判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进京。两个儿子一并流放,籍没家私!那些与杨如璋结党营私的官员一并作了处理,一时朝纲为之肃清。因此事由弘安郡王而起,京都的弘安郡王府又地处岁台,后称“岁台之案”。
在周琴舞击鼓的第二天,梁衡就被无罪释放,因敬王病逝,袭封敬王,他未及打听被放出来的缘由就匆匆赶回江东料理父亲丧事。半年之后,梁衡扶柩回京,安葬父亲。事毕却听说宰相之案审结,周琴舞因犯了诬陷皇亲的大罪,三日后斩决!
当晚,梁衡匆匆入宫见驾,身上还穿着素服。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念他悲伤过度,并未怪罪。梁衡行了大礼,然后又一次跪下:
“求皇上赦免周琴舞!”
梁绎将御笔搁下,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此事牵涉广泛,必得流血方对百官有震慑作用。权衡利弊,周琴舞保不得!”
梁衡两眼泛着血丝,定定地看着从小一块长大的表兄:
“可她是无辜的!皇上这一步棋真是妙不可言,将我定罪关押,然后借着一个青楼女子的头颅除去宰相,肃清朝纲!”
“梁衡,你大胆!”
梁绎怒斥一声,甩袖转身,想要让人将梁衡轰出去。梁衡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字字如铁:
“不管皇上允不允准,均易定要救她!”
风铃的声音自“思樾殿”传来,御案上的香炉里冒出一缕虚弱的烟雾,身穿龙袍的九五之尊提笔,纸上落下两字:舍弃。
三天后,刽子手喷酒举刀,一身白麻囚衣的女子闭上了眼,再见了,均易。
蒙面男子突然闯入,监斩官愣在当场,女子被人劫走,监斩官慌忙发令竭尽全力缉捕逃犯及其同伙!
马车已经驶出了京都,男子早已将蒙面黑布扯开,琴舞笑得开心,一把抱住了他,整个人恨不得全都埋进他的怀里。梁衡伸出手指抚着她的秀发,心里直叹一切都值了!她说: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将我救出来,从今以后,我们恐怕就要浪迹天涯了。”
“愚蠢?你是在贬我吗?”
梁衡假装生气,要敲她的头,琴舞一边低声讨饶,一边笑着躲开。这种直接劫人的暴力手段虽然愚蠢,不过她很喜欢!
夜晚,她在马车上睡着了,梁衡为了安全,将车夫打发走,自己赶车。掀开帘子,她那含笑的睡脸在月光下格外好看,梁衡自己也笑了,加了一鞭,马车在夜风中跑得轻快。
那一晚,他跪在梁绎面前,目光坚定:
“臣知道皇上对敬王所辖六郡素来放不下心,臣愿和皇上做一笔交易!”
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而是君臣。梁绎也没想到,均易那么快和他翻脸,竟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
“臣已下定决心,行刑之日,闯入刑场救她,然后和她浪迹天涯,这天家富贵,臣不要也罢!陛下可借此名头,废除臣的爵位,收回封地,收回臣的军权,消除后顾之忧!臣只要陛下对臣和臣之妻网开一面,过那百姓日子。”
梁绎的眸光晦暗不定,讷讷地说了一句:
“这样做,你值得吗?”
“臣不看值不值,臣只知道自己决无怨悔!”
他说,梁绎的眼睛有些干涩,他想到曾经也有那么一个情比金坚的苏樾,可他为了算计这万里河山,维护皇朝繁华,最终还是推开了她。
这笔交易达成,梁衡顺利救走他的舞儿,陛下下令废除敬王爵位,削籍为民。凭借梁衡的这一系列事件,陛下大权在握!
从此以后,王朝少了一位皇家贵胄,而江南小镇却多了一对厮守终生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