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宁十三年,京都,礼部尚书张桥的“迎晖别苑”中,悠扬琴声缓缓响起,时而如清泉流落,时而如山涧幽林,听得人如痴如醉,特别是在这繁荣熙攘的京都,更显出一抹吸引人的出尘气质。亭中的石桌上,早已摆满了珍馐果品,上首坐着一位年轻人,头上系着简单的白色绸带,身穿一件月白绸衣,紫色镶边,衣摆绣有精致日月祥云,腰间束着二指宽的素带,同时也系有紫色美玉,堂堂一表,清贵端庄。下首坐着身穿墨色锦袍的当朝礼部尚书,一字须,身子微胖,笑容可掬,正恭敬地注意着上首男子的脸色。
亭前就是翠玉湖,湖心划有一木舟,四周围着轻纱翠幔,清风阵阵,琴声传出,更使人对那舟中主人的曼妙身影产生了一睹真容的渴望。年轻人忽然起身,几个纵跃,临近木舟,一手掀开了舟中女子的神秘!张桥大惊,制止不及,随后心下了然,人人尽说这弘安郡王向来不顾规矩,性情不拘,果真如此!
这是哪儿来的狂徒?女子又惊又怒,急急拿起案几上的紫纱遮面,但是,那绝美的面容却没能遮住,紫纱滑落,女子惊愕当场,两眼直直地瞪着他--弘安郡王梁衡。
梁衡身子微微颤抖,突然很想抱抱她,手臂抬起,还没有多大弧度,却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迅速转为背手而立。定了定神,他深吸一气,冷漠地站着。在女子还未作好应对之前,他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飞身掠过,带着她稳稳地落在了亭中。见此,张桥赶紧不失时机地奉承:
“郡王爷好身手!我等望尘莫及,难怪陛下如此倚重。”
女子整装,倾身施礼:
“民女周琴舞,参见千岁。”
难怪这三年里他找不着她,原来她连名字也换了!梁衡看着眼前素颜红妆的美人,冷冷一笑:
“真不愧是京都十大名妓,本王叹服!”
张桥一愣,叹服?叹服什么?这位爷一向胆大妄为,不守规矩,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竟也会对青楼女子说那“叹服”二字!摸不准梁衡的心思,张桥只好含糊道:
“郡王爷,您可不知道,这琴舞姑娘的琴声啊,那可是出神入化,名动京都……”
张桥还在绞尽脑汁地夸赞着周琴舞的琴声,但被梁衡无情打断:
“别说废话了!张大人,令侄我自会关照,只不过……”
梁衡顿了顿,然后看向置身事外的周琴舞,笑了笑:
“本王要周琴舞陪侍一晚!”
她错愕地看着梁衡,总觉得他那和煦的笑容里藏着无数寒刃。他是在怪罪于她么?真是可笑!难道达官显贵就可以推掉所有错误,然后显得自己完美无缺吗?如同三年之前,她的命运只能由他指定,毫无挣扎的余地。三年前他将她送往火坑,那么,这一次呢?梁衡,我决不受你摆布!
青楼女子,金银论价。张桥按照梁衡的吩咐,很快就办妥了这件事,在一个黄昏将周琴舞用小轿从后门抬进了京都郡王府。那日张桥在“迎晖别苑”宴请梁衡,是为了侄子即将到江东任职,特地托他照应一二,这位爷脾气古怪,一阵风一阵雨的,张桥本来以为此事十分难办,没想到一个周琴舞就摆平了!
夜晚很快来临,红妆女子换了一身白衣,清丽脱俗,美貌夺目。梁衡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进屋中,三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情境历历在目。她端然坐下,于温柔中带着对他的敌意,葱白手指抚上琴弦,她说:
“郡王爷既要我陪侍,那想必也知晓琴舞所定下的规矩,恕我卖艺不卖身!”
梁衡冷哼一声,周琴舞不再理会他,自顾抚琴。梁衡一边举杯痛饮一边看着陶醉于琴声中的女子,三年了,他对她很不满意,时而思念时而怨恨,如今,他唯一满意的就只有她那卖艺不卖身的规矩!
很快,他就醉了,摇摇晃晃地起身,将她一把抱住,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舞儿,舞儿”,然后似乎觉得还不够,侧着头就想去亲吻她。
这个登徒子!周琴舞大怒,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整张脸火辣辣地疼。一向狂妄的弘安郡王何时受过这等待遇?扬起手就想要还击,但是,当一双醉眼看清是周琴舞时,反而笑了,将手紧紧地抱稳她,然后极快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好不得意:
“舞儿,你是我的了,我回去就向皇兄说非你不娶。”
一巴掌居然还没打醒他!周琴舞使劲将他推开,梁衡磕磕绊绊,整个人摔在她的琴上,琴弦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下子梁衡醒了,怒火滔天:
“周琴舞!你连本王都敢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从琴弦上爬起来,周琴舞抱起琴就走,梁衡却快她一步,先出去了,走到门外,他转过身来:
“从明天起,不得踏出郡王府一步!”
这是要软禁她吗?好,很好,梁衡,这一次我连本带利叫你偿还!
须臾过了一月,在这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来过,周琴舞也乐得清闲,除了弹琴,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事。但在那个夜晚,他又一次闯进了她的房门,唇边浓浓酒气,似乎在证明着梁衡暴怒的理由。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周琴舞,你快把我逼疯了!”
“梁衡,我们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她说,梁衡疯狂大笑,甚至笑得流出了泪:
“三年前,你为何不等我?”
三年前,梁衡奉命,到江南寻访美女,充实后庭。
已经登基十年之久的煜宁帝梁绎,却常常受限于权势滔天的宰相大人及其背后的世家大族。宗室之中,梁绎平素与梁衡最为要好。梁衡作为梁绎的堂弟,年纪虽轻,见识却不浅。他向梁绎建议,借着充实后宫的名头,增厚皇帝羽翼。毕竟,皇帝娶一个女人,就等于是娶了她身后的家族势力。
梁衡来到了江南,第一天,他就见到了周舞儿。年仅十六岁的她,在一众佳丽中亭亭玉立,立刻就抓住了他的眼球,他学到了一个词儿叫“一见钟情”。过后,他让人将周舞儿带了过来,声音沉沉的:
“你害怕本王吗?”
她天真好动,一下子就走到了他的眼前,反倒吓他一跳:
“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好看!书上说,君子如玉,玉质温和,如玉的人怎么会可怕呢?”
他被她直白的话逗笑了,然后他俯下身,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是梁衡,字均易,记住没有?周舞儿……”
“均易,我记住了。”
她说,梁衡十分开心,只觉得从她口中蹦出来的“均易”特别好听,然后他让她一遍遍地重复着,直到她昏昏欲睡,他才让手下人送她回去。
他生在皇家,十七岁就被封为皇伯父的侍卫长,上战场厮杀,见惯了血腥和胜者为王,他行事不定,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走。皇兄梁绎曾经嘲笑他:“均易,你这一生看来都不知一往而情深为何物了。”可是,皇兄最后还是为得天下而舍苏樾,在那一刻他觉得男女之情在皇家也不过如此。可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要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生活,每天都能看见她,那一定很快乐!
他存了私心,将她的名字划掉,阻止她入宫。然后匆匆结束此行,回京复命。他为了娶她,为了跨越他们在身份上的鸿沟,做了许多谋划,打通一道又一道关节,最后终于请得凤冠霞帔,皇帝诰命。他喜不自胜,当晚就乘马出城,直奔江南,想要将这一切捧到她面前,告诉她,他们可以长相厮守了!可是,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头彻尾。
三年之后,他们却是这样的见面。
“郡王高贵,我一介贫民之女等不起!”
她说,梁衡一股气直冲脑门:
“那么,你为何要去做……”
琴妓,这个字眼极为侮辱,侮辱了她,也侮辱了他们曾经的爱情。
她的表情极为冰冷,他果然在意她的身份,三年前是贫民,三年后是青楼之女,梁衡,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如此卑微,是吗?
“我愿意,难道郡王连个人选择都要管了不成?”
梁衡看着她一脸的无所谓,气急之下吼道:
“你这个,这个……”
贱人二字,面对着她,他始终还是说不出口。
梁衡失去理智,拔出佩剑就朝她而去!
她没有一丝畏惧,高仰着头颅,死也毫不屈服!剑光反射在雪颈上,梁衡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他怎么可以伤害舞儿?
佩剑“哐当”一声,沉沉落在地上,梁衡抱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按在自己怀里,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舞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相信我,我……”
“梁衡,你这一时甜言蜜语一时狂风暴雨的性格还改不了吗?你觉得我还喜欢你?不,我恨你!恨你!”
这个“恨”字,迫使他放开了手。他失魂落魄地走了,想要再看她一眼,却只看到了她眼里的如潮恨意。难道三年之前他真的做错了什么吗?他爱她,他并不觉得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