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州城的大街上,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十分引人瞩目,望着仆人抬过一箱又一箱的嫁妆,不少人称羡不已。今日季家娶亲,这样大的排场,也非得是季、慕两家不可。
迎面撞上权贵骑马经过,权贵带来的随从呵斥娶亲队伍让道,那青年权贵却摆手制止,道是:
“人家小登科之喜,无需计较。”
娶亲队伍继续前进,只是那轿中妆容精致的新娘却有些失神,怎会听到他的声音呢?大概是幻听了吧,他现在不是正和娇妻美眷举案齐眉么?轿子与那骑马的青年擦身而过,他顿时产生了莫名的绞心之痛,定了定神,他安慰自己,慕家已经不远,这一次,他带了红霞嫁衣,来完成她的愿望。
慕家是近些年才兴盛的,这一代有好几个做了官的慕家子弟,在溯州城也日渐扬起名来。他是慕家故交之子,父亲亡逝,少年时期就开始寄人篱下。只因他的父亲在慕家并未发达时相助过慕家,慕老爷铭恩于心,他又聪颖达练,在慕府甚得关照,安排住在花园边角的“天水书屋”内。正是初春时节,天气颇好,他卷了本书到花园诵读,只是一眼,注定终身。
她是慕写苑,慕家的掌上明珠。他报名江之醇,天涯浪迹人。本来也是如此,他也不可能永远住在慕家。
“好一个天涯浪迹人。”
她叹道,她是一个闺中才女,所作之诗也常被教习识字的夫子称赞灵秀非常,只可惜大户之家多教以淑女行事,沉闷刻板,知音难寻。江之醇的出现,令她惊喜不已。
他给她讲有志于天下的抱负,应当“生有爵,死有谥”的人生气度。外人眼中的江之醇,乖敏聪捷,而她眼前的江之醇,俊朗君子,气度不羁。他就如同鸿鹄,闯入了慕写苑的心禁,并一步步的开拓出去,为她单调无趣的闺中生活,增添了一抹奇异色彩。
五年时光飞逝,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在这五年里,他和她联诗和答,给她寻外间的可口小吃,给她讲述那些古老而感人的传说,在花园亲手栽种她喜欢的花草……那一日是慕写苑的生日,他陪她悄悄到后山竹林玩耍,还送给她亲手制作的短笛,背面刻着极为有力的小楷字:江之醇。最后,他问她可有什么愿望?她毫不迟疑:
“希望能寻得此生良人,不求锦衣荣华,但只双人无她!”
江之醇听了,笑道:“这有何难?我江之醇一定做到!”
这话不像是玩笑话,她错愕,紧握着他送的礼物。江之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趁机表明心意:
“写苑,你我相识已经五年了,我对你的心意,你还要装作不知道么?”
心意?他如此胆妄?慕写苑有些不知所措,拒绝,心里好像很难受,答应,又不知他的心意能否相信。爹爹刚刚迎娶娘亲的时候,不也是信誓旦旦的吗?现在还不是忘了娘亲,前前后后娶了五房妾室?
江之醇并不死心,接下来每天都要写一封信给她,或明或暗地表达他的心意,慕写苑不作回应。江之醇急了,某天直接趁着没人当面堵着她要答案。他固执得要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慕写苑本来就有比翼之心,见他如此赤诚,终于应允。江之醇喜不自胜,那一天的信写得龙飞凤舞:
“试看来年魁首,送你嫁衣红霞。”
只要他金榜题名,还怕慕老爷的门户之见吗?一纸许诺,承载着慕写苑的终身之望。
时隔不久,她却被叫到了厅堂里,当爹的迎面就给了她一巴掌!慕老爷怒不可遏,将一封皱巴巴的信扔在地上。她明白了,那天五姨娘来过,一改之前的冷言冷语,拉着她的手唠了许久的家常,她很是感动。后来她有事出去,竟没发现江之醇给她写的信少了一封!
“带下去,从今天起,将小姐锁在房里,不许出来!”
她被仆人拖走的那一刻,看见父亲铁青的脸和不远处正向她疾步走来的江之醇。
江之醇拦住了仆人,拉着她跪在慕老爷面前:
“伯父,小侄与写苑私定终身之事虽失了礼法,但恳请伯父看我父亲面上,让我迎娶令爱!”
慕老爷冷笑几声,手指发抖,指着面前跪着的他们:
“私定终身,坏我慕家声誉,你还想娶我的女儿?做梦!”
慕写苑“嚯”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你抛弃了我娘,她是没怨过你,可我恨你!爹,你忘了我娘死前你答应过什么吗?难道你想言而无信吗?”
慕老爷大怒,扬起手就要打他眼中的不孝女。江之醇站了起来,迅速将慕写苑护在了自己身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慕老爷手放了下来。
在慕写苑的娘亲病逝的那一刻,慕老爷才悔恨自己有钱有势之后就开始花天酒地,对不起结发之妻,妻子说她并不埋怨,但请当爹的照顾好女儿,将来最好是任她自己择婿,说是不想让女儿背负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
慕老爷跌坐在黄梨椅上,看着眼前的两人想了许久,最终只让江之醇和他到书房单独谈话。
慕家和江之醇约定,待他金榜题名,仕途大好之际,就将慕写苑嫁给他。但若是慕写苑过了双十年华,他还是一文不名,就不得干涉慕写苑的终身之事!条件虽然苛刻,但江之醇已欣喜不已了,他托人带给她一纸告别书信,然后独自进京寻他的前途。
她时常坐在窗下,对着阳光读他的信。上京不久,他的信中满是愤慨,说是听说了不少仕子与考官私相授受的龌龊事。这一年的秋闱他名落孙山,考官所取之人大多是一字不识的权贵子弟。她安慰他,让他坚持,两人的幸福系于他的身上,她明白江之醇很苦,所以,她下定决心会一直爱他,关心他。
他的信件一天比一天少,到后来甚至不寄一字。慕写苑并不在意,他正在奋斗的时候,她怎能随意搅扰?也有别家来慕府提亲,但她都以和江之醇的约定为由,让父亲全部婉拒了。对于江之醇,她甘愿用一个女孩儿最美的时光来等着他。
三年后,又逢朝廷大比之期,过了放榜日子,江之醇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慕写苑很是担心,哀告父亲派人去京都寻江之醇。但就在两个月后,他忽然来了信,说是已担任太子詹事一职,克日就回溯州迎娶她。
慕家上下一片欣喜,慕老爷更是开心,准女婿做了太子詹事这样的大官,那可是门面生光的!慕写苑不在意这些,只要他能回来就好。欢腾不出半月,却立刻变成了沉寂,酝酿成风雨。
原来,那派去京中的家人回来了,倒是寻到了江之醇,他也确实升任了太子詹事,但在同时,他还是萧相国的三女婿。江之醇的事迹京中都有传言,说是他落榜那日,醉酒跌进御河里,却被下朝路经此地的萧相国吩咐家人救起,见他一表人才,言语有度,就收留他做个随伺书吏。后来,萧相国很是喜欢他,又见他聪颖达练,办事周全,为人勤恳,对他大加提拔。江之醇素来精明,又有萧相国在背后扶持,仕途自然是顺风顺水,还在去年娶了萧相国的小女儿。要知道萧相国的大女儿母仪天下,江之醇这等于是和皇帝成了连襟,从此一步登天!
慕老爷大怒,吩咐府中不许再提江之醇这个人!然后匆匆订下季家亲事,慕写苑是他的独女,怎么能够给人当小妾呢?更何况这江之醇原先和慕家有过约定,若再把慕写苑嫁给他,那和由妻变妾有什么差别?这份尊荣,他慕家没脸要!
既然他贪图富贵荣华,那她也不再奢求什么嫁衣红霞了!是你江之醇先背信弃义,那我自可先择佳婿,何必要顾你之意?她曾说过,只要“双人无她”,江之醇,你缘何就忘了?
他终究没能娶她,那一袭精致嫁衣被他发狂地撕成破碎,然后扔在紧闭的慕府门前,后来被慕老爷吩咐下人拿去烧掉了。
他难以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慕写苑啊,若不如此,科考暗无天日,他如何能完成他和慕家的那个约定?如何能送给她嫁衣红霞?只怕今生今世也难以实现,所以他选择了最快捷的路径,在家里供着那个出身名门的跋扈女人,等到他能够分庭抗礼之时,自然会同那个女人和离。他一心一意只想要同她白头偕老,但她却永远也不知寄人篱下之苦,无路可走之悲!
闲暇之时,她就取出他送的短笛来吹,一支怀念之曲,就吹了一辈子,也忆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