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的寒冬腊月,孟璃戴着金簪,怀揣傅荣城的玉佩,坐上了景家的花轿。这场亲迎之礼是雍江城里前所未有的盛况,直到半年之后还被人们津津乐道。
傅荣城身死战场,娘亲又以死相挟,孟璃一时之间被逼得没法儿,倒是全靠景逸从旁照看,在后来他索性将行李搬进了孟家书房,每日亲力亲为,本就病弱的身子显得更加孱重。景逸却毫不在意:“孟璃,我的遗愿,那就是娶你。”隔天他提笔写下了遗书,孟璃直直闯入,将他的遗书撕成粉碎,然后答应与他成婚。
两年之后,未到佳节,雍江城里却张灯结彩。街头巷尾皆在争相传言,傅家公子回来了!不仅没死,还升了将军!傅荣城带军进城的那天,城中刺史亲率属官置酒接风。与此同时,病榻上的景逸奄奄一息。他已经撑了两年,并不舍得离她而去,可是,生死无常,皆在天命。
“能娶到你,我泯然足矣。”
孟璃抱着他,一边摇头一边流泪。景逸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在他身上那件金丝素衣上,点染了一处又一处的血色花瓣。他抓住她的手,努力蠕动着嘴唇:
“璃儿,我骗了你,他并没有死,我走之后,你去找他吧。”
“景逸,我从未怪罪于你。”
孟璃将她抱得更紧了,甚至勒得生疼,但就是这抹痛楚让景逸觉得自己还在人世,他甘愿受之。就在此时,婴孩的哭声响起,景逸偏头看着自己不足月的孩子,目光中满是怜惜:
“孩子,孩子就叫他念荣了。璃儿,原谅我吧,我偷了你两年时光,作为我这二十三年里过得最满足的日子。”
他的目光逐渐涣散,却还是紧紧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孟璃满手都是他吐出来的鲜血,她放声大哭。她想说自己从未怨过他,在这两年里,是这个身患重病的男人一直给她温暖,让她快乐。他是她的丈夫,尽自己毕生之力默默地爱着她。她还有何怨?他说:
“璃儿,你嫁给我受苦了,你瘦了……”
他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但宽大的衣袖却在半空中坠落下来,眼眸合上,人已经失去了所有气息。孟璃抓着他的衣袖,将脸贴上了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
祭礼过后,她一直在家为夫守丧,一连几夜不曾合眼,感觉处处都有景逸的身影:他站在桃树下对着她露出温和笑容;他将她不喜欢吃的菜尽数挑尽;她感染风寒,他拖着自己的病躯为她亲手熬药;别的夫人设局羞辱,他不顾礼法,闯入女子集会,出言护她……公婆让媳妇这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吓坏了,赶紧让人将她扶回后院。
傅荣城来的时候,景家的丧事已过去半年。他已经弄清楚了所有事情,当年那个姓张的本是逃兵,被景逸买通,大造谣言,说他身死战场,制造机会让景逸趁虚而入。傅荣城又悔又恨,悔他不该就此从军南下,恨景逸不义,抢夺朋友之妻。他给景逸上了三柱香,直闯后院,要求面见孟璃。景家自然不会同意,傅荣城恨恨地走了,扬言明天要带兵上门,抢也要把孟璃抢回去!
第二日,孟璃却差人送给傅荣城一封信,信上是她清隽秀逸的楷字:
感君厚爱之恩,妾今已属他人,知己红颜,浮尘过客尔,君何须介怀于心?世事无常,倚门候望之期已泯,而今而后,寡妻稚子,相持为命,君素有豪杰高志,身当振奋,不负旧人之望。
妾与君,如此甚好,平生所愿。
好好好!平生所愿是么?那过去的一切又是什么?孟璃,你竟如此狠心吗?我傅荣城不信!
他大怒之下,点起军马就要出发。但就在此时,探子来报,逆贼卫凛已兵临城下!傅荣城立刻冷静下来,差人请刺史过来商议,先关闭城门,再分兵防守,同时遣部下出城求救。
刺史早已被卫凛的叛军吓破了胆,但言雍江城一切俱托将军。登上城楼,城下是意气风发的两万人马,城内仅有五千兵士,困兽犹斗!经过一晚厮杀,又折损了一半人马。傅荣城着急不已,离雍江最近的是弘安郡王梁衡的驻军,但最快也要三天才能赶来。就在此时,孟璃又差人送信,傅荣城匆匆看了一眼,瞬间计上心头。
原来,孟璃在信中说景家愿捐资助军,傅荣城瞬间想到了弃金之计。叛贼多半是家贫无着,方才落草,平素治军不严,纪律松散,见了金银立刻就会红眼。在第二日开战的时候,傅荣城先是遣人出战,佯装溃退,留下大批金银珠宝,然后趁着敌人争相抢夺的时候,亲率精兵千余,从旁杀出!这一战将卫凛的五千先锋部队击得溃不成军,而所用的金银珠宝,俱由刺史出面,景家领头,往豪富之家募捐所得。
城池如月,残阳似血。孟璃一身素衣,登上城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惨烈的景象。傅荣城正在激励士兵,四年未见,他的面貌不再似先前那般白净,生得更加粗犷,他的眼里没有了三年前的轻狂,目光如炬,尽显成熟军人的英朗。他一声铠甲,上面已沾了不少血迹,受伤的左臂上还包扎上了白布。他面对士兵,大声说着话,右手紧紧握着将军剑:
“众将士!”
“我等在此!”
喊声震天,士气高涨。看来,他定是一个好将军。
“可愿随我同心勠力,荡平逆贼?!”
“愿从将军之命!”
转过身来,他看见了孟璃。此时,他们所身处的环境,再也不是当初那般的花好月圆,可以人约黄昏后。城墙上的旗帜在火焰吞噬中迎风招展,城墙下烽烟正盛,四下里尽是尚未凝固的血迹以及失去了主人的兵器。
傅荣城踩着血迹一步步走向她,两人的重逢没有他预想中的那般惊天地泣鬼神。她微微笑着,待他走近,施礼道:
“孟氏拜见将军,将军守城辛苦,特来代表这雍江百姓感谢将军!”
她所带来的家人已经在向士兵们分发物品,但却无人接受。傅荣城定了定神,下令除哨兵外,原地休整,并接受百姓好意。她亲手将一碗烈酒递给他,傅荣城接过,对着夕阳一饮而尽:
“我原是雍江人,自当死守到底!”
他又喝了一碗烈酒,却看到他当初送她的金簪闪闪发光,她的腰间系着他的玉佩,加了丝线作为修饰,若不仔细看倒不易发现。傅荣城的手有些发抖:
“你一直带着我的东西?”
“不过是习惯罢了,我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他不相信,当初得知他身亡的消息,她如此剧烈的反应,怎会对他没有感情?如今,她一直带着他的东西,就连嫁人了也未曾解下,他更是坚信,孟璃定是爱他的。
这时,城下又一次掀起了进攻。傅荣城来不及多想,立刻带着所有士兵上城墙防守。这一场战争打得十分辛苦,到了天明,傅荣城身上受了几处箭伤,手下的兵士也仅剩几百人,敌人的攻势也越加疯狂!但就在这时候,援兵来到,战局立刻发生了变化,傅荣城浑身一震,亲自带人杀敌,形成里应外合之势,这一战,卫凛大败而逃!史称“雍城之战”,而傅荣城,也由此而声名大振天下。
等到傅荣城带人回来打扫战场的时候,竟发现孟璃还在。她躲在一处昏暗的城垛后面,有些惊恐,但还算平静,没有大喊大叫。傅荣城将她抱在怀里,却被她用力挣开了。傅荣城也不再管她,只是问道:
“孟璃,这儿如此危险,你为什么不走?”
“傅荣城,我原在想,如果昨夜敌军进城,我就从这城楼上跳下去!”
“你为何如此?”
“我来之时已将孩子交给公婆,如今,景逸已去,如果雍江城破,家毁人亡,那我还有什么意义活在这世上呢?”
傅荣城抿着唇,心里一阵阵地抽疼,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才让人送她回去。在生死之际,她并未提起他,物是人非,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吗?
守城之战取得胜利,又正值上元佳节,人们兴高采烈,大肆庆贺。孟璃站在“萱女楼”的围栏处,仰头看着烟火。楼下仍然有好些少年在那儿,只是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傅荣城就在这时候闯上了小竹楼,成为了第一个进入“萱女楼”的男子。那天战事纷纭,他并未细看,孟璃并无多少变化,只是多了一个母亲该有的慈爱。她的衣袂迎着夜风不停地翻涌,她的神情很温柔:
“还没恭喜你,终于实现了成为将军的梦想。”
他径直上前,陪她看着这漫天烟火,璀璨光华。
“我很好。”
她说,傅荣城看了一眼她身后家人抱着的小念荣,说:
“孟璃,只要有我在,必然护你母子此生平安!”
他转身的瞬间,仿佛是让灰尘蒙了眼,有些滚热的液体从眼中流下,旋即,他又狠狠擦去。楼上女子系着的玉佩击打在竹栏上,一次又一次地和女子流下的眼泪擦肩而过。
上元节,在漫空烟火之下,孟璃抱着那不懂事的儿子,喃喃说起,曾经有那么一个傅荣城,让她此生难以忘记……
傅荣城,如此甚好,平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