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申涵光撰
《荆园小语》导读
《荆园小语》的撰者申涵光，字和孟，又字孚孟，号凫盟，又号聪山。直隶永年人，明太仆寺丞佳胤之子。生于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卒于清康熙十六年（1677年），终年五十八岁。他少小聪明好学，博涉经史，文章高洁宕逸，尤其擅长写诗。与杨思圣、殷岳被称为“畿南三才子”。一生著述有：《聪山诗集》八卷，《聪山文集》四卷，《荆园小语》一卷，《进语》一卷，《说杜》一卷，还有《性习图》和《义利说》等书。
《荆园小语》一书内容庞杂。所讲大到立志、守法、修身，小到一言一行。文笔生动，富于哲理，使人常读不厌。其主要观点是：
立志：他认为，立志要高远，学必从秦汉开始，要求年轻人要自信、自强、自立、奋斗不息。
修身：他认为，年轻人应特别注意修身，指出修身是为人处世的起点和基础。认为每人每天总有一天应干的事，决不能得过且过。人应追求学问，在学问上，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则应当诚心求教。要求人们无论办什么事情都要认真，一丝不苟。提醒人们不要为名利所累，提倡“慎独”。他认为心灵美比外表美更重要。认为年轻人一帆风顺不是好事，太顺了就会不知世事的艰难，就会缺乏耐力和忍性。
做人：他认为，为人要心胸宽广，要严于律己而宽以待人，要谦虚谨慎，时刻检点自己的一言一行。交朋友必须有选择，要结交君子贤人，远离愚昧无知而狂妄自大的人；认为结交一个严厉而不留情面的朋友对自己的好处胜过一个严肃的老师对自己的好处。交友要诚心诚意，讲信讲义，无论贵贱应同样对待；认为和朋友共财是最难办的事，要求无论亲疏都要首先弄得明明白白，然后才能礼让。他认为了解人的情性最为困难，但却非常重要，要多宣传好事，要宁人息事，要搞好邻里关系。指出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要求为人不要自矜自夸。论及结盟，要求奉公守法；要求节俭反对浪费，要求朴实乡风乡俗，反对封建迷信及修建祠堂庙宇；要求人们不要相信仙佛、山人、术士之类人的骗术。认为闲来无事多看医书才是好事。
当然，申涵光受时代局限，思想比较清高保守，他看不起搞技艺一类的人，认为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正经事。等级、男女不平等等观念很浓。但是，总的来讲，这是一卷值得一读的好书。
荆园小语序
先端愍公尽节时，舍弟煜年十七，方六龄耳。今幸皆成立。颇知读书循礼法。回思此十五年中，腐心渍血，敢望有念日哉？向闭门不令关一事，渐长不能概废酬接，恩怨是非，自此始矣。暇中为道身所阅历，或耳目有触。书置座间，久之不觉累累。虽老生常谈，粗亦有补世故。量情酌理，务为得中，惟恭惟嘿，庶几寡过。予与两弟交勉之。若夫微而心性，大而伦纪。昔贤所以详者，不敢复赘。
聪山申涵光书于怀忠堂
一
贫贱时，累心少，宜学道。富贵时，施予易，宜济人。若夫贫贱而存济人之心，富贵而坚学道之志，尤加人一等。
【译文】
贫贱时，费心的事少，适宜于求学。富贵时很容易向别人施舍，所以适宜于帮助别人。假如贫贱的时候有救济别人的想法，富贵的时候而坚持不断学习，那才是超出常人一等。
二
常有小不快事，是好消息。若事事称心，即有大不称心者在其后。知此理可免怨尤。
【译文】
能经常有令人不愉快的小事情，那是好消息。假若事事都称心如意，必定有大的不称心的事情在后边。知道了这个道理，就可以避免怨天尤人。
三
得失有定数，求而不得者多矣。纵求而得，亦是命所应有。安然顺受，未必不得。自多营营耳。
【译文】
得失由天，梦寐以求而得不到的东西太多了。即使追求到了，也就说明是你命里注定该有的。安心的顺其自然，也不一定得不到。这是自找烦恼罢了。
四
凡宴会，宾客杂坐，非质疑问难之时，不可讲说诗文。自矜博雅，恐不知者愧而恨之。
【译文】
凡是设宴聚会，宾客混杂而坐的时候，不是提问解疑的时机，也不可以批讲诗文，炫耀自己的广博风雅。应担心有些人由于自己不知道而产生羞愧，并由此而憎恨你。
五
读书有不解处，标出以问知者，慎勿轻自改窜。银根之误，遗笑千古。
【译文】
读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应该作出标记来向知道的人询问求教。切不要轻易自作主张而修改文字。因为哪怕一毫一厘的失误，也会贻笑千古。
六
人言果属有因，深自悔责。返躬无愧，听之而已。古人云：何以止谤？曰无辩。辩愈力，则谤者愈巧。
【译文】
如果别人的话确实有根据，那么应该深刻地自问自责。如果扪心自问而无愧，听听也就罢了。古人说：用什么办法可以停止诽谤？说：不要辩解。如果你辩解得愈卖力，那么诽谤的也就越巧妙。
七
小人当远之于始。一饮一啄，不可与作缘。非不我恨也，汛然若不相识，其恨浅。若爱其才能，或事势相借，一与亲密，后来必成大仇。
【译文】
应该从一开始就远离小人。即使像一顿饭一口水这样的小事也不可与之为伍。没有关系，也就没怨恨。假若不相识，怨恨也会很浅。如果爱惜其才华，或者想要借用其才华而与其亲近，那么日后必定成为大仇人。
八
结盟是近日恶道。古人不轻交，故交必不负。今订盟若戏。原未深知，转眼路人。又何足怪？
【译文】
结盟是近来不道德的坏事。古人是不轻易结盟的，但如果结盟，那必定不会负盟。现在结盟就如同儿戏一般。原来就没有深入的相互了解，当然转眼就会视若路人。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九
勘一利字不破，更讲甚理学！
【译文】
终生看不破一个“利”字，那还讲什么“理学”！
一○
游大人之门，谄固可耻，傲亦非分。总不如萧然自远。
【译文】
结交有权势的人，谄媚有权势的人固然可耻，但是骄傲自矜也不是本分。这些都不如萧然远避好。
一一
奴仆小过宜宽。若法应扑责，当即处分，不可愤愤作不了语。恐愚人危惧，致有他端。即应责，亦须委人。自行鞭扑，易至过当。且暴怒时百脉奋张，先已自损。误伤肌腕，犹其小也。
【译文】
对下人的小过失应该宽宏大量。如果按法规要求应当追求其责任，那就应该当机立断，而不应愤怒地把事情挂起来不提一字。这样的话，恐怕使愚笨的人担心害怕，致使其走极端。即使应该处分他，也应该委派他人处理。自己亲自鞭打，容易处分过当，况且，当暴怒的时候，心脉愤怒紧张，先自己损伤了自己。这才是大事。而损伤了肌肉和手腕，那才是小事一桩。
一二
畏友胜于严师，群游不如独坐。
【译文】
让自己敬畏而严肃的朋友超过严师。四处接交朋友不如独坐自省。
一三
亲故有困窘相求，量情量力，曲加周给。不必云借，借则或不能偿。在人为终身负欠，在已后或责望，反失初心。
【译文】
亲朋故友因穷困窘迫而求助时，要量力而行，要有区别而周到地给以帮助。不要说借。如果说借，有的人是没有能力偿还的。这对他人来说则是终身的负债歉疚，而对自己后来则自责期望，反倒失去原先的帮助之心。
一四
公门不可轻入。若世谊素交，益当自远。既属同心，必不疑我为疏傲。或事应面谒，亦不必屏人秘语。恐政有兴革，疑我与谋。又恐与我不合者适值，有事疑为下右。
【译文】
官府衙门不可轻易进入。如果是世交很深，就更应该保持距离。既然互相信任，那必然不会认为你是故意疏远或狂傲。如果有些事情必须当面拜访，也不应让他人退下而秘密讲说。应担心政事变革无常，别人会疑心你与之同谋。也应担心正好与你关系不好的到来，必定认为你在说他坏话。
一五
人生承祖父之遗，衣食无缺，此大幸也。便可读书守志，不劳经营。若家道素贫，亦有何法。惟勤学立行，为乡里所敬重。自有为之地者，若丧心以求利，人人恶之，是自绝生路矣。
【译文】
人生继承祖父遗产，不缺衣食，这是很大的幸福。于是读书上进，陶冶自己性情，而不用在经营上费心。如果家境素来贫寒，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勤学苦练磨砺自己的品行，使乡里人敬重自己。这样你自己也就有了发挥才能的机会。但是，如果你一心追求利，那么人人都会厌恶你。是自绝生路。
一六
书画古帖，可以寄兴。嘉者自当宝惜。若夫设机心，费重贿，则不必矣。
【译文】
书画古帖可以寄托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好的作品应当珍惜和保藏。但如果费尽心机，甚至花费很多钱财以求得到，那就大可不必了。
一七
造作歌谣，及戏文小说这类，讥讽时事。此大关阴骘，鬼神所不容。凡有所传闻，当缄口勿言。若惊为新奇，喜谈乐道，不止有伤忠厚，以讹传讹。或且疑为我作矣。
【译文】
制作歌谣、戏文、小说一类的东西，以讥讽时事。这是关系到阴德的大问题，是鬼神所不能容忍的。凡是听到什么传闻，都应当闭口勿言。如果惊异觉得新奇而喜谈乐道，不仅仅有伤忠厚，而且会以讹传讹，也许有些人会认为是你自己制作的。
一八
凡诗文成集，且勿梓行。一时所是，师友言之不服。久之自悟，未必不汗流浃背也。俟一二年朝夕改订，复取证于高明，然后授梓。若乘兴流布，遍赠亲知，及乎悔悟，安能尽人而追之耶。若能不刻，则更高。
【译文】
凡诗文已经成集，千万不要急忙地印刷发行。有些东西自己一时认为是这样的，甚至老师和朋友的建议也听不进去而固执己见。但是，时间长了，也许自己会惊悟过来而为自己的错误汗流浃背。应等待一两年，天天修改订正，并且请求高明的人给以校正，最后定稿印刷发行。如果乘自己一时高兴而印刷发行，遍赠亲朋知己，那么等到自己悔悟后，又怎么能把赠送出去的东西全部追回来呢？如果能够不刻印，那就是更高明的做法了。
一九
与其贪而豪举，不若吝而谨饬。
【译文】
与其贪婪而做一些豪放的举动还不如吝惜一点而谨慎周到。
二○
故人仕官者贻书见招，以不赴为正。或久别怀想，抵署盘桓数日，款款道故，不及他事。切勿在外招摇妄有闲说。一贵一贱，交每不终。未必尽贵人之过也。
【译文】
有做官的故友传书相招，应该以不赴会为适宜。如果久别而产生怀念之情，那可以登门拜访并停留几日，细言离别的思念，而不要提及别的事情。切记千万不要在外边招摇过市，或者夸耀而胡说一通。一个富贵一个贫贱，交情往往不能持久，这未必都是富贵人的过错。
二一
奸人难处，迂人亦难处。奸人诈而好名，其行事有酷似君子处；迂人执而不化，其决裂有甚于小人时。我先别其为何如人，而处之之道得矣。
【译文】
与奸诈的人相处很难，与迂腐的人相处也很难，奸猾的人伪诈而且好求名利，但行事为人又很像君子；迂腐的人固执不化，这样的人翻脸无情有时甚至超过小人。你先弄清他是什么样人，然后就知道了与其相处的方法。
二二
遇人轻我，必是我无可重处。置珠玉于粪土，此妄人耳，不足交。若本是瓦砾，谁肯珍藏！故君子必自反。
【译文】
遇见人看不起我，那必定是我没有可敬重的地方。把珠玉置于粪土之上的人，必定是无知妄为的人，这种人不值得和他交朋友。如果本来就是不必珍贵的瓦砾，那又有谁肯把它珍藏呢？所以，如果你是有修养的人，必自我反省。
二三
古书自《六经》、《通》、性理而外，如《左传》、《国策》、《离骚》、《庄子》、《史子》、《汉书》，陶、杜、王、孟、高、岑诸诗，韩、柳、欧、苏诸集，终身读之不尽。不必别求隐僻。凡书之隐僻，皆非其至者。
【译文】
古书从《六经》、《通》，性理必读以外，如《左传》、《国策》、《离骚》、《庄子》、《史记》、《汉书》，陶、杜、王、孟、高、岑诸诗，韩、柳、欧、苏等人的书籍，你一辈子也读不完。不必要另外追求隐晦孤僻的东西。凡是隐晦孤僻的奇异的书籍，都没有达到最高境界。
二四
责我以过，皆当虚心体察，不必论其人何如。局外之言，往往多中。每有高人过举不自觉，而寻常人皆知其非者，此大舜所心察迩言也。即诗文亦然，赞者未必皆当。若指我之失，即浅学所论，亦常有理，不可忽也。
【译文】
当有人指出自己的过错，都应该虚心地检查一下，而不管指出自己缺点的人怎么样。局外人的话，往往都能击中要害。当有修养的高人（有学识的人）对自己过高赞誉而自己还觉察不出来的，但一般的人都知道不是这样的，这就是大舜留心众人言论的原因所在。即使写诗作文也是这样的道理，赞誉的未必都是很恰当的。假若指出了自己的过失，即使是学识浅或年轻后辈的言论，也常有他的道理，不可忽视。
二五
人以诗文质我，批驳过直，往往致嫌。若一概从谀，又非古道。嘉者极为赞扬。谬者指其疵病，瑕瑜不掩，常寓鼓舞之意。至诚待人，必不我怨。嘉者逢人称说，谬者绝口勿言。其人闻之，必自感奋。
【译文】
有人拿诗文向你求教，如果直截了当评批一通，往往会造成嫌疑。但如一概阿谀奉承，这又不合乎古来学习之道。好的作品要极力赞誉。不太好的则指出其不足，是优点指出其优点，是缺点应指出其不足，要常含有鼓舞其努力的意思。诚实地热情地对待他人，必定不会产生怨恨。好文章应该遇见人就赞誉传扬，而对水平低的则应该闭口不讲。这些人知道了这件事，必定感激而发奋学习。
二六
作应酬诗文，其害非一。作之既久，流向熟俗一派，遂不可医。况委嘱纷纭，鸟能尽应。应者不以为德，不应则谤毁百端。甚且尊贵人临之以势，违则惧祸，从则难堪。不如慎之于始。素无此名，庶几可免。
【译文】
为应酬而写作诗文，它的害处很多。写这样的东西时间长了，便会滑向粗陋庸俗，最终不可救药。更何况需要应酬的人太多，怎么能使人人都满意呢。你满足了他的要求，他不会感激你；如果你没有满足他的要求，那么百般的诽谤当即就会加到你的身上。更可怕的则是那些有权势的人仗势欺人，如果你违背了他们的意愿，可能大祸将至，如果你想满足他们方方面面的要求，又非常困难。与其这样，还不如在一开始就非常慎重。如果从来没有名气，或许能避免这些难堪和灾祸。
二七
愚人指仙佛募化，称说灵异，以诳乡俗。或起祠，造经，铸钟，施药。我既不信，远之而已。不必面斥其非。恐愚众党护。有时致辱。
【译文】
蠢笨无知的人依靠仙佛之术谋生，并宣称其如何奇异和灵验，以欺骗乡俗百姓。有的还建造了祠堂，刻印经典，铸钟，并布施仙佛之药。既然我不相信，那就远离它罢了。没有必要当众斥责其不对，应担心愚昧无知的百姓袒护其人，以至反而使自己受到侮辱。
二八
世传作《水浒传》者，三世哑。近时淫秽之书如《金瓶梅》等，丧心败德。果报当不止此。每怪友辈，极赞此书。谓其摹画人情，有似《史记》。果尔？何不直读《史记》，反悦其似耶？至家有幼学者，尤不可不慎。
【译文】
世间传说作《水浒传》的人三世都是哑巴。近来淫秽的书籍，如《金瓶梅》等，丧尽天良，败坏道德。这些作书人的报应远不止是哑巴。我常常责怪朋友不该称道这类书籍。友人却说这些书对人情世故、人物描写刻画，就像《史记》一样。果然是这样的吗？那又为什么不直接读《史记》，却反而只喜欢类似《史记》的书呢？如果你家有年少学习的人，尤其不可以不谨慎。
二九
行客以大道为纡。别寻捷径，或陷泥淖，或入荆榛，或歧路不知所从。往往寻大道者反行在前。故务小巧者多大拙，好小利者多大害。不如顺理直行，步步著实。得则不劳，失亦于心无愧。
【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