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心月狐方才单膝着地,正要拜伏,便已被快步迎入慈氏殿中的白帝嫡孙姬炘扶了起来。
“六叔,莫不是要折煞炘儿”,皇太孙托住心月狐的双臂,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语带诚挚道:“炘儿等得好苦啊”。
“殿下,不可失态”,未待心月狐接话,殿外另有一人走了进来,其人年近五十,身着白色长袍,用乌金线锁边,绣做饕餮纹饰,左胸口处绑着一面护心圆镜,镜中依稀能看见六足白龙马的虚影。
“不知宗卿在此,姬林失礼了”,心月狐转头看向来者,立刻拱手施礼道。
“你我兄弟,不必执于虚礼”,白袍中年背负双手,虽然口称免礼,却未改其倨傲神色,正是上主国宗正姬檑,“许久不见,沐言还是如此俊逸”。
“宗卿大人也神采依旧”,心月狐与这个远房堂兄本是旧识,早已熟知他的性情,虽历经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所以并不与其计较。但姬林亦略感诧异,为何宗正姬檑会在他与皇太孙初次相会的时候出现在这里。
“炘儿知错了,还请两位叔叔快些落座”,皇太孙讪笑一声,依然抓着心月狐的衣袖,为其引路一般,拉扯着他向中堂左首放置的一排席位走去。宗正姬檑则走向右侧筵席的首位,跽坐在席。
心月狐制止了皇太孙陪坐下首的打算,请其入坐主席。他修炼日久,心如明鉴,自然能够轻易捕捉到坐于对面的宗正姬檑不时投来的审视目光,其中忌惮之色分明,对他的猜忌溢于言表。
“殿下,是否可以传膳了”,东宫洗马罗马园陪侍心月狐姬林上殿后便一直在门首等候,直到三位皇亲入座,方开口问道。
皇太孙闻言看向宗正大人,在得到他的首肯后,这才答应道:“罗卿代我安排”,说罢,忽然惊觉,立刻转向姬林,询问道:“六叔以为可否?”。
“全凭殿下安排”,心月狐微微颔首,他再次察觉到来自对面的阴冷目光,不禁暗自发笑。
东宫洗马快步退出慈氏殿后不久,杂乱的脚步声便传了进来,随后两行绿衣侍女涌入殿中,将手托漆盘中各色佳肴分置于殿中陈设的二十个席位前的短案上。
等到众侍女退出殿外,另有一华服侍女手捧玉盒步入殿内,径直走向主席,应是专职负责皇太孙膳食的掌膳女官。
玉盒雕工精美,其中的盛具也非金既银,十分贵重,但菜肴却与客席一般无二。
“今日能与两位叔叔一齐畅饮,我心甚悦”,皇太孙手捧玉樽,先举往宗正方向,而后才转向心月狐,“炘儿先干为敬”。
三人一齐举杯,各自饮尽杯中之物。
“沐言长居山中,应该很久没有吃到过这等珍馐美味了,来来来,快尝尝”,宗正姬檑刚放下铜爵,便出言调笑道。
“宗卿大人说的是”,心月狐不以为忤,反而顺着他的话头,提起筷子,夹向面前所陈的菜肴。
皇太孙本虽觉得宗正的话有些失礼,见心月狐举箸便吃,以为他确如宗正所言,便也随之附和道:“是呀,六叔,快尝尝这条赤鳢,雁国英山独产,甚是难得”。
“不知殿下今日要宴请几人?”,心月狐从赤红色的鱼背上拉下一绺嫩肉送入嘴里,蒜瓣状的鱼肉弹性十足,仔细咀嚼起来顿觉鲜香扑鼻,果然是难得的珍品。
“今日惟有两位叔叔与炘儿在此饮宴,再无旁人来打搅”,姬炘见心月狐好似随口一问,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为何还要摆满二十席”,心月狐目光扫视殿内空置的十八个席位,调侃般地笑道:“殿下不觉得过于铺张吗?我可吃不下这么多鱼”。
“这又算得了什么”,宗正又插话进来,面带倨傲的笑意,“你在山中过多了穷苦日子,初回皇城,还未习惯罢了”。
“殿下勿要再粉饰太平”,东宫洗马罗美园忽然踏入殿中,接话道:“今日本是邀请九卿与各道守备将军同来饮宴,只是迫于形势,独有宗卿大人守正辟邪,不惧奸佞,前来赴宴,并非殿下刻意铺张,还请少师大人见谅”。
心月狐双眉微皱,旋即化作笑脸。虽有东宫洗马刻意回护,但他已从皇太孙因惊诧而圆睁的双眼中窥伺出其中真相,“原来如此,是我多事了,不知各中缘由,差点误会了太孙殿下”。
“无妨无妨”,皇太孙姬炘端起酒樽,面向心月狐,“六叔定是心系黎庶,不忍浪费,今日宴毕,我自会将余下酒食送予流民果腹,六叔不必担心”。
心月狐也举起自己的酒樽,拱手还礼,同时又看似无意地问道:“殿下以为中土七国如何?”。
“哈,六叔这是要考炘儿”,姬炘莞尔一笑,露出些许骄傲的神色,显然是有所准备。
“姬林不敢”,心月狐亦面带微笑,浅酌一口。
“我观七国,皆有破壁难圆之兆”,皇太孙侃侃而谈,“极东之地是为礼(1),其国虽坐拥渔盐之利,却因欲而败,公(2)好色而忘礼,臣谄媚而献女。更为荒唐的是,礼公居然诏下八州,禁止未经官选的少女成婚,夏宫之祸恐怕近在咫尺”。
见心月狐微微点头,姬炘有些得意,继续指点道:“西边的雁国也已大乱,六叔应该早得了消息,药师国黑旗军攻入巽州,踏破凉都。据传雁伯鸥别已自焚于鸿亓宫内,却未留下一子半儿,国嗣无继”,皇太孙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八州太守各自拥立旁系宗亲,八雁之乱在所难免。唉,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为这夺国之变而遭逢大难,足见继统不明实在乃误国之大患”,姬炘一面唏嘘不已,一面偷眼观瞧心月狐的神色,见其仅是伏首夹菜,并没有附和之意,颇感失望。
“柳伯好嗔,难容人下;庆候贪财,索求无度;越国主幼臣疑,外戚专权”,或许是因为得不到心月狐的回应,姬炘简化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加快了评论的速度,“这三国也难免内乱,只是早晚的问题”,说罢,端起了面前的酒樽,堵住了嘴巴。
“楚国呢?”,心月狐见皇太孙有些意兴阑珊,便故意提问道,“我听闻这楚候近年来风头正劲,一时无两,几欲称雄中土,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楚候?哼”,姬炘冷哼一声,露出不屑的神色,“南蛮之主终究不过是山野莽夫,刚愎自用罢了。仗着数年来的风顺雨调,便贪天之功,据为己出。但天颜难测,终究是要变的”。
心月狐笑而不语,只顾低头饮酒。
“只可惜这虢国,本系我姬姓旁支,奈何桓公时,公弟长暑公子失却重宝,而致国祚日衰,传到公子伯端手中,已是强弩之末”,皇太孙继续说道:“况且伯端与其五弟季政历来不睦,恐也难防兄弟阋墙之祸”,言及于此,似有所感,不禁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饮罢杯中酒后,皇太孙姬炘招呼东宫洗马送上一个锦盒,他亲手接在手中,离席而起,送到了心月狐的面前。
“殿下这是何意?”,姬林跽坐原地,并未起身相迎。
“此乃兜率宫(3)内坊局家公令,炘儿久困愁城,还请六叔入东宫助我一臂之力”,皇太孙恭敬地将锦盒顶礼于额前,屈身拜请。
心月狐闻言,只得立起身子,却依然没有伸手接过皇太孙奉上的锦盒,“姬林不敢受”。
“无礼”,一声断喝从皇太孙背后传来,清脆的朱玉碎裂之声接连响起,宗卿姬檑一脚踹翻面前的短案,冲上前来。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按在身侧的配剑剑柄上,对心月狐怒目而视。
若不是忌惮自己的武艺,这位堂兄说不定已经拔剑相抵。心月狐依然面露微笑,看向被东宫洗马奋力挡在身后的宗正姬檑,“宗正莫怪,非是姬林不识抬举”。
“六叔有何要求,尽管说,炘儿一定会让六叔满意”,皇太孙再次躬身,将锦盒朝心月狐的方向又递进了一分。
“姬林此番回返昊京,本是应白帝陛下的诏命”,心月狐起身离席,将白袍上的褶皱一一抹平,“暂授丞相印,行监国选贤之事”。
(1)礼国:中土最东面的公爵国,西接虢国,东临肃海,南面与柳国接壤。下辖泰、否、豫、剥、晋、比、萃、观八州。国都位于泰州盘云城。
(2)礼公:指代礼国之君,系上主国分封的公爵,故称为礼公。
(3)兜率宫:既储君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