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风，李铁于拂晓到来之前便已醒来。军师将军的行营高高在上，布置在潭临城中地势最高的天莘阁主楼之侧，远离军卒聚集之处，所以阁楼下连夜不止的哀号并未影响到他的休憩，但昨日鏖战带来的伤痛未愈，依旧令他深感疲惫，久久不能起身。
李铁屏退左右，独自走出营帐，此时月昏而星稀，浓黑焦臭的烟尘化作遮天蔽月的浮云，笼罩在节州境内。天变余威尚未散尽，零星的野火还在远处闪烁。
军师将军久经战阵，早已看淡生死，但依然为天变所震慑，并且从乌目道人口中得知，仙家手段亦有此等威能后，更是让他生出一股无力抗衡的挫败感。
“主公”，乌目道人独特的嗓音传到李铁耳中，“我与哑女于此候罪多时，还请主公训斥”。
李铁转过身来，正看到半隐于灯火之外的乌目道人，在其身旁的哑女更是藏身于阴影之中，仅能看到她玲珑有致的身形于昏黑之中为灯火所勾勒出的模糊线条。
“你二人上前来”，李铁语带疲惫，既无早先的傲慢，也无昨日之怨火。
乌目道人听话地走近军师将军，跟随在他身侧的哑女也踏入灯火映照的范围内，她依然穿着昨日那套黑衣，脸上的覆面亦未摘去。
李铁眉头微皱，看向哑女，“取下覆面”。
哑女看向乌目，见他毫无反应，只得遵将军之令，解下遮掩口鼻的黑巾，露出真容。
李铁仔细观瞧，发觉此女五官虽俊美，但两眼下方却各有一道竖直的暗红色疤痕，直至嘴角，好似血泪双垂，天生一副苦命相，难怪要用黑纱遮住。
黑衣少女似乎十分在意自己的伤疤，自摘下覆面后，便低下额头，不愿与军师将军对视。
“行伍之人，以伤疤为勋奖，不必羞于示人”，李铁见少女含羞，也觉得颇为尴尬，只好出言劝慰，但效果却并不太好。
黑衣少女听到军师将军的话，将头压得更低，以此来阻挡李铁投来的视线。
“算了，我也只是想要认清你的面貌，并无他意，你若如此在意，便带上纱巾吧”，李铁双眉舒展，和气地说道。
哑女闻言，立刻将覆面重新戴上面门，眼中隐有感激之色。
“哈哈”，乌目令人讨厌的笑声响起，“主公莫怪，这哑女生性孤拐，又不能言语，所以有些怪异的脾气”。
李铁横了乌目一眼，重又转过身去，手扶女墙之顶，遥望湘水方向，“乌目，依你看来，楚军近期还会否攻城”。
乌目也走近墙垛，与军师将军看往同一方向，“依小人浊目看来，昨日之役，北路公子蛟的部曲虽身处天变之中，却因半数兵卒未渡湘水而避过灾劫，损失最大却是中路大军介卿推父子的黥蝶卫，铁骑精甲尽数没于役中”。
“一卫之得失，不足以阻挡楚军的攻势”，军师将军出言道。
乌目嘴角微翘，接着说道：“我听闻介卿大人的独子，勇冠荆楚的推父连犀正是此路偏师的统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那又如何”，李铁若有所感，却还是追问出口。
“介卿大人年逾五十，仅有此一子，且武勇非凡，被楚王视若子侄，终有一日能够接替自己成为楚国之栋梁。如若我是介卿大人，听闻此子遭难，应该不会无动于衷吧”，说罢，乌目又朝前走了一步，几乎与军师将军并肩而立，“一卫之得失，确实不能改变什么，亲子之得失却能改变楚国中路大军的剑锋所向”。
“你的意思是，中路大军会舍弃涣州，北上与公子蛟兵合一处，围攻潭临，为子报仇？”，李铁转向乌目，双目如炙。
“恐怕楚国中路大军已然开拔，直奔节州而来”，乌目面向军师将军，拱手微拜，“主公还须早作打算”。
李铁沉吟不语，暗自计较起敌我众寡来。
“乌目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军师将军面目阴晴不定，进言道。
“但说无妨”，李铁沉声道。
“楚国两路大军合围节州，兵力十倍于我，断无胜算，不若乘早弃城而走，移师讼州，同时命鲁鸿调集重兵，沿云梦泽天险布防，以此断绝推父子与公子蛟从节州攻入柳国的打算，逼他们依照原定计划，再次分兵”。
“偌大的一个潭临城就这么不战而弃？我如何向为打下此城而牺牲性命的弟兄交代”，李铁仰面朝天，映入他眼帘的依旧是漆黑的乌盖，不透丝毫光彩。
“留得青山在，何愁无薪柴，主公断不可逞一时之傲，以寡敌众困死在这座孤城之中”，乌目赶忙进言道，语带诚挚，没有早前令人厌烦的轻佻。
“你说得是”，李铁再次看向乌目，“怪我好大喜功，轻率出击，不但折了自家弟兄，还不得不负辱而逃”。
“主公大可不必妄自菲薄，”，乌目道人嘿嘿一笑，“进退有据，圣人之道。主公得天道庇佑，迟早要收辖九州，称雄中土，上奉白帝，下令六国之不臣。此时不过是暂回讼州，这节州沃野肥美，迟早是要拿回来的”。
“收辖九州，称雄中土？”，李铁背对乌目，面露冷笑，他不愿让人瞧出心中所想，旋即收敛了笑容。
“待天明之际，传令三军，准备东归讼州吧”，李铁望向东南方向，接着说道，“另遣一队轻骑斥候，沿节、涣二州边界巡游，如若楚军追击，可自投涣州而去”。
“投奔涣州？”，乌目嘿嘿一笑，“弃卒保车，祸水东引，主公这把柴，添得好”。
“多备些抚恤吧”，李铁转过身来，看向乌目和哑女，“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对不起他们了”。
军师将军依然神色暗淡，双眼之中隐隐有愧色，“你明日与我同行，先赴云梦泽”。
“这哑女该如何处置？”，乌目问道。
李铁沉吟半晌，“也让她跟着我吧”，说罢，军师将军朝乌目与哑女二人挥了挥手，独自走回大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