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曳然而止,停在了友家客栈门外,店小二却没有像接待李弓虽一般迎出门外,反而是缓步后撤,往内堂退去,原本在柜台前打瞌睡的掌柜更是早已不见踪影。事出蹊跷,李弓虽等人也停止了交谈,一刹那,天地都仿佛陷入了沉寂之中。
“噗”,牡马的响鼻声突然传来,打破了这片宁静,随后皮靴着地的踢踏声,斗篷鼓动空气的破风声接连响起,而后又归于平静,悄无声息。
水流注入茶碗的“哗啦”声再次打破了僵局,乐求仁夸张地将茶壶高高端起,让温热的茶水自倾斜的壶口缓缓流出,化作一条银线,一滴不漏的落往置于桌面的两只粗制土陶空碗里。然后旁若无人地端起其中一碗送到唇边,仔细吹去浮于碗口的蒸汽,将另一碗递给端坐一旁,脑袋刚刚高过桌面的黑毗修摩。小黑人双手接过茶碗,也学着他师兄的样子,送到嘴边,小心的啜饮起来。他俩的悠然自得化解了无声的尴尬,李弓虽和姬璋相视一眼,也各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
“官家刑事,闲人回避”,整齐划一的呼喝声自友家客栈大门外传了进来,紧接着脚步声响起,八员健儿鱼贯而入,分左右侍卫,其中四人正对着李弓虽等人围坐的方桌。
李弓虽抬头瞧去,发现这八人都着庆国制式重甲,染作了土黄色,除了背后没有插上靠旗,与庆国王师无异,军容远胜一般的卫所兵丁。
见弓虽仰头扫视,四员直面他的悍将皆提刀在手,脸色冰冷如铁,以示警告之意。
“您的事发了,还请速速下楼”,又有一人高声呼喝,原来八人之外,还有一个为首的裨将,也同样身着制式甲胄,只是盔耳上饰有一对冲天牛角,方显得与众不同。牛角将话音方落,先他入内的八员健儿也一并大声喊道:“还请速速下楼”。
李弓虽想起方才呵斥店小二的房客,连堂倌的聒噪都难忍,被兵丁这么一闹,还不立刻炸锅。想到此处,弓虽不禁暗暗发笑,只等着看热闹。
果不其然,牛角将等人的喊声引起了住客的反感,回骂之声自内院传出,却是一女子的声音,这下李弓虽可笑不出来了。
肖云霓换了身青草色的罗裙,披着鹅黄色的羽织,手提宝剑踏入了外庭。兴许是方经沐浴,她脸颊上的红霞未退,在弓虽看来,真是美若桃花。
肖云霓峨眉倒竖,怒视众人,目光扫过李弓虽等人,落在了牛角将身上,“何人吵闹,扰了本仙子修行”,肖云霓张口喝问。
牛角将身在行伍,却非粗人,并且他此行志在他事,不愿旁生枝节,所以立刻拱手躬身,亮明身份:“末将钟殳,身居艮州越骑校尉,今日奉旨来此捉拿要犯。若是叨扰了诸位,还请见谅”,言毕微微转身,朝向弓虽等人,一并作礼。
肖云霓生性娇蛮,自己的堂兄不久前又在与庆国州师交战中被削去一臂,本就余怒未消,听闻此人自报庆国官爵,更无异于火上添油,怒喝道:“遇着本仙子算是你们的晦气,若是有些自知,便速速犬伏爬将出去,今日便饶尔等一条狗命”。
牛角将虽然惊异于肖云霓的美貌,存心讨好,却被她如此羞辱,不禁怒火中烧,恨恨作声:“妨害官家刑事,姑娘莫不是找死”。
肖云霓抖剑出鞘,直指牛角将钟殳,大喝一声:“庆狗,死到临头,还敢逞凶”。
随钟殳而来的八员健儿见肖云霓亮出凶器,立刻护在牛角将的身侧,纷纷拔出腰刀在手。
李弓虽和姬璋不得不立起身子,如若真动起手来,他们好援护肖云霓。黑毗修摩也转过身来,面对执刀兵丁,一脸迷惑的样子。唯有乐求仁还端坐原地,手捧热茶,无奈地摇着大脑袋。
“多谢仙子仗义出手,小生这厢谢过”,就在这剑拔驽长的时刻,又有三人自内院中走出,位列正中的是一位身着白色文士长衫的俊俏公子,长衫老旧,微微发黄。
在他左右,各跟着一位仆从,右侧年岁稍长者身着黑衣,手里拎着一把红木算盘,黄铜算子个个锃亮光滑,边缘却十分锋利,只怕并非数术之用。俊俏公子左侧的随从则更为奇特,明明是成年男子,身形壮硕,又满脸络腮虬髯,却偏偏扎了一对童子髻,青色的发带与身着的书童短靠同色,只怕是裁自同一匹布料。
“仙子高义,小生却不忍见佳人遇险,还请仙子还剑入鞘,小生再次谢过”,俊俏公子深深一躬,起身时正好直面回头看向他的肖云霓,脸上顿时露出了惊羡之色,但旋即又恢复了平常,转脸朝向牛角将钟殳,出言道:“将军是为我而来,何必节外生枝”。
牛角将初见俊俏公子现身,便已节制诸健儿,令他们背负钢刀,不露锋芒,等到俊俏公子垂询于他,立刻拱手躬身,“末将本也不愿逼迫公子,奈何君命如山,末将不敢不从,还请公子不要记恨于我”。
“尔等食君之禄,行的是本分,公子大德,岂会皂白不分”,未等俊俏公子说话,他身侧的黑衣老者率先应答道:“只是不知尔等是否有这份本事,能过得了老朽这一关”,说罢扬起手中的算盘,作出一副掂量分量的样子。
“末将奉命至此,劝公子还朝,已知不是易事,早作了最坏的打算”,牛角将钟殳微微一笑,并未被老者的轻蔑动作激怒,“店面促狭,不如就在这十字街口作个了断”。
“公子以为如何”,黑衣老者似乎不愿逾越主仆之分,妄自决断,偏转脑袋请示俊俏公子。
“彭老自专,勿须问我”,俊俏公子的注意力早已不在牛角将身上。
黑衣老者见俊俏公子魂不守舍的样子,知其老毛病又犯了,便不再与他多言,转向钟殳道:“将军请”,言毕又转向虬髯童子道:“你留在此保护公子”。
“彭老尽管去,公子交给俺”,虬髯童子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李弓虽听到耳里,立刻分辨出此人便是早先呵斥堂倌,被称作“梁平”之人。
牛角将拱手还礼,又朝俊俏公子一揖,便率先走了出去,八员健儿紧随其后一并退走。黑衣老者呵呵一笑,也跟着向十字街口走去,独留下虬髯童子护在俊俏公子身边。
“不知仙子是在哪座仙山修行,竟能育成如此侠女风度”,未待黑衣老者走出客栈,俊俏公子已经出言奉承立于一旁,俏脸冷峻的肖云霓。
李弓虽听到这俊美公子出言轻浮,本想着必定会被肖云霓抢白一番,不想却见肖云霓轻声答谢,眉目间的寒霜尽去,反倒还露出一丝小女儿家的羞涩之意,不觉胸前一闷,如有一柄大锤砸在了他的心口。
“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乐求仁忽然开口道,他一拍姬璋的肩膀,示意他拉着弓虽,“一起去一起去”,说罢便带着黑毗修摩出了门。
姬璋本来也想去见识一下黑衣老者的独门兵器,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立刻扯起李弓虽的左臂,追出客栈门外。可怜李弓虽行尸走肉一般,于失神之中被一并拉了出去。
八员健儿站定八方,将钟殳和老者围在十字街口当中,街面上寂静如旧,依然无一人行走,只有李弓虽等四人立于客栈门外观瞧。
牛角将钟殳拱手施礼,而后自腰间解下一根宝塔尖四方棱钢锏,横置胸前。那黑衣老者却倚老卖老,非但没有还礼,反而是自顾自的拨弄算子,发出“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钟殳道了声请,用左手把住右腕,轮动钢锏,自上而下劈山裂地般砸向老者。
“仙子,你看这块玉牌,雕琢的华山走势,正是出自杨二之手”,俊俏公子的声音自李弓虽身后传出。
黑衣老者身材瘦小,行如鬼魅,仅微微侧身,便避过扑面而来的攻击。他正要乘隙欺身,却忽然发现钢锏竟也如影随形般横扫过来。
“哈哈哈,便是赠予仙子又有何妨”,俊俏公子大声笑道。
原来钟殳早已猜到黑衣老者见他身着重甲,必定会以为自己行动迟缓,所以一出手便使了个虚招。老者退避未远,而自己尤有余力,左臂立刻发劲,强行将钢锏从落势推向右上方,撩击老者。
“仙子万不可推脱,自古美玉应配佳人”,俊俏公子出言轻浮。
避无可避,黑衣老者只能竖起算盘,格在这方寸之间,以求自保。
“非也非也,此乃美玉,卿本佳人,都是实话”,俊俏公子肆意调笑之声阵阵传来,有如一记又一记钢锏砸在李弓虽的胸口。
黑衣老者此时却实实在在地吃了一记钢锏。锏是重兵,本不可力敌,区区红木算盘又如何格架得住。巨力冲击之下,顿时四分五裂,其中串挂的铜算子也被一并打散,化作漫天星辰,迸射出去,更有数颗直接扎进了老者的体内。原本用来伤人的锋利边缘,此时割破衣服刺穿皮肤,整颗铜算子都嵌进了肌体之中。
“甚是相称,天造地设一般”,俊俏公子不知客栈外情势有变。
虽然被数颗铜算子击伤,却也因此化解了钢锏的巨大冲力,避免了立毙当场的悲惨命运,却已不能再战。黑衣老者翻滚着跌倒在地上,仅能提气于胸,大声呼救:“梁平助我!”。
黑衣老者的求救声打断了俊俏公子与肖云霓的对话,留在他身边守卫的虬髯童子闻声而动,三步并作两步,立刻冲了出去。虬髯童子身形壮硕,奔跑起来如猛兽扑袭,惊得姬璋闪身躲避,让其穿过。
“啊”,见黑衣老者倒卧在血泊之中,虬髯童子仰面长啸,双臂上的金环颤抖,而后立扑牛角将钟殳,二人又厮打到一处。
俊俏公子此时也知情势紧急,再不能置身事外,便邀肖云霓一并出门,却见李弓虽和姬璋又挡住了门口,便伸出手来,想要将二人推开。
李弓虽心存怨愤,姬璋专注于场内的厮杀,都磐石一般纹丝不动,直到肖云霓说了一声:“走开”,李弓虽方才悻悻然让出一尺间隙来。
场中二人已然斗了数十个回合,牛角将钟殳钢锏沉重,虬髯童子臂上的金环也力大非常。以力搏力,一时难分高下。
俊俏公子走出门外,见到了伤重倒地黑衣老者,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方明黄色的纸包,正欲上前救治,却又踌躇不前,面露难色。思虑再三,俊俏公子拍了拍李弓虽的肩膀,说道:“还请兄台帮我将此药洒在彭老的伤患处,并助其服下其中的红丸”,又补充道:“我与他主仆有别,不便亲往”。
李弓虽转过头来对其怒目而视,正要借主仆一说驳斥他一番,肖云霓却喝令他道:“还不快去救人”。弓虽只好灰溜溜地接过纸包,一路小跑过去,在八员健儿的监视下,拆开药包,将其中纯白的药粉洒在了黑衣老者的伤口上,将包中的红色药丸送入他的口中。
场中的厮杀仍在继续,钟殳和虬髯童子各有损伤,钟殳胜在重甲护身,虬髯童子则因狂性大发而无视伤痛。二人俱是以力相搏,害在肌里,不见血腥。
久战不下,牛角将钟殳渐露疲态,而虬髯童子梁平却肌肤泛红,仿佛有使不尽的力气。“诸将听令,速速捉拿公子毅”,钟殳突然大喝一声,号令手下的八健儿。
“得令”,听到钟殳的命令,原本站定八方的兵丁立即亮出兵刃,转向立于客栈门首的俊俏公子。
梁平虽然血战若狂,却未完全丧失心智,听到钟殳发出的指令,护主心切的虬髯童子不得不舍弃眼前的敌人,转身冲向自己的主子。
所谓关心则乱,梁平转身的一刹那,破绽尽显。久经战阵的钟殳怎会放过如此机会,钢锏高高扬起,重重的砸在了虬髯童子的背脊之上。
虬髯童子口中鲜血喷涌,心肺震荡,应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恐怕脊梁都已被打折,立时扑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卑鄙小人”,李弓虽不喜这牛角将的狡诈行径,但更为嫉恨俊俏公子对肖云霓的轻浮,况且又不知其底细,所以见到八健儿步步进逼,也并不打算出手援救。
姬璋等人也袖手在侧,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唯有肖云霓拔剑在手,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俊俏公子护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