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苍烟直,长河赤精圆”,季政负手而立,登临尝沙关关北角楼,“可惜此地只有大漠,却没有长河”。
“从此地北去三十里便有一条大河,恰如公子诗中所写”,公子季身后一员白面无须的青年武官接话道,此人虽躬身拱手,脸上却分明带着不屑。
“胡说,公子千金之躯,岂可深入北漠轻身犯险”,另有一年长忠直的虬髯文臣出言,开口呵斥方才讲话的青年武官。
“标下不过是据实以报”,青年武官侧目斜视虬髯文臣,轻蔑之色更甚,“公子当自知轻重”。
不知这青年武官本就蠢钝粗卤,还是别有用心,言语之中颇多冒犯不敬之词。
虬髯文臣正要与其分辩,季政挥手制止了二人的争吵,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过虬髯文臣和青年武官,最终落到一直默默无闻的第三人脸上。
第三人身着黄门冗从服饰,年龄也最小,论资历和品阶都排在三人之末,所以在他们争辩之时,历来缄口不语。
“肖常侍(1),我至此已有月余了吧”,季政盯着年少的黄门冗从,开口说道:“此地虽是边关,但饮食与中土无异,同样索然无味。听闻关外有北狄聚居成市,私下里常与我边民易物,本公子早就想去游玩一番,感受一下异域风土”。
未等小黄门答话,看似忠直的虬髯文臣率先开口:“公子万万不可,狐狄(2)者,父子叔嫂同穴无别,其行邪辟,与禽兽无异,公子万不可涉身其中”。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有兴趣了”,季政哈哈大笑道。
“公子……”,虬髯文臣还要再劝。
“够了!”,季政拂动衣袖,怒视虬髯文臣,喝道:“本公子历经血海亦巍然不惧,难道还怕了这些化外胡人?”。
虬髯文臣见公子季发怒,立刻伏首躬身,口称不敢。青年武官见文臣遭斥,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肖胜,前旬命你订做的剑鞘依期该是近日完工,你可心中有数”,季政重又看向黄门冗从出言询问,他似余怒未消,语气不善。
“回禀公子,镇上的工匠听闻是公子订做剑鞘,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一早,制鞘工匠就在关下候着,只要传唤一声,便能送上角楼,为公子试鞘”,肖常侍声线阴柔稚嫩,定是自小便已净身。
“好,传他上来”,公子季点了点头。
“遵公子命”,肖胜一面躬身施礼,一面快步退下角楼。
季政转过身去,再次负手而立,北望金刚滩(3)荒芜的废土,其上鲜有植被,地貌亦无起伏。只须张目远眺,就能看到边际清晰的一线地平将缓缓北落的赤精斩作两半。
脚步声传来,季政偏转过脑袋,面向角楼一侧,正看到黄门冗从领着制鞘工匠从阴黯的石阶步道中快步走出。
“禀公子,制鞘匠首已带到”,肖胜将工匠带至公子季面前,复命道。
“小人拜见公子”,制鞘工匠身份卑微,虽为匠首,也不敢随意抬头目视王孙。他规矩地跪倒在地,将一块黄杨木制的托板举过头顶,托板中间横放着一柄赤蟒皮剑鞘,长五尺四寸阔六寸,比季政的旧剑鞘要宽上几分。皮革光洁蹭亮,在赤精余晖地照耀下,层层鳞片流动着火焰般的异彩。
季政伸出左手从托盘上拿起剑鞘,以右手轻抚鞘身。赤蟒有如活物,不断辐射出丝丝热力。他翻转手腕,将鞘口对准自己,仔细观察剑鞘内层,见到果如自己所要求那般垫上了雪白的冬狼厚毛皮,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他身侧的青年武官也看到了这把剑鞘的独特之处,出言询问:“这内层毛皮易藏血垢,公子不怕腐坏宝剑吗?”。
“我这柄古剑钢质柔软,寻常鞣制的皮革却过于坚韧,我怕伤了它的刀口”,季政将新剑鞘重新放回托盘之中,随后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配剑,将宝刃从鞘中小心地抽了出来,“况且我身在关中,城高墙厚,又有重兵把守,哪里去染什么血垢”,说罢扬起左手,将原本握在掌中的旧剑鞘抛下了角楼。
季政再次拿起新鞘,将宝剑插了进去,钢铁贴着柔软的毛皮快速滑入其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事办得甚好,肖常侍,你速去拨银结算,另外再兑十两银子来,独赏给这位匠首,代我送他下关去吧”,季政对这柄新剑鞘十分满意,结清前款之余,还有银钱赐下。
“谢公子赏赐”,制鞘匠首十分乖巧,立刻伏首叩头,口中连连称谢。
季政将焕然一新的配剑挂回腰带的铜扣上,朝工匠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自己则走向另外一侧通往关下的甬道,虬髯文臣和青年武将立刻跟在他的身后,左右护持,一齐隐入门洞之中。
与此同时,尝沙关关楼上的鼍龙鼓被执杖兵曹用力敲响,短促有力的三通鼓点接连响起,正是聚将之意。
公子季快步走下角楼,直奔驻扎在尝沙关内的漠北大营而去。他虽为督军,来此节制苍州兵马,其实不过是个虚职。大营内的将官也都知道公子季是被谪至此,真有什么军情要务也不找他相商。
季政屏退亲随,孤身一人踏入大营之内,立刻引起了账内众将的注意,见是督军驾临,纷纷站直身子,向其拱手施礼。
“诸位将军免礼”,季政也知道他们对自己多是虚与委蛇,也不还礼,径直走上主座坐定,看向原本占据着首把交椅的从五品游击将军曹钦,出言询问道:“曹将军,均州可有抵报送达?”。
“禀公子,诸将正是为抵抄之事聚集于此”,曹钦拱手答道。
“哦,何等要事,需要将军击鼓聚将”,季政接过值守兵卒奉上的酒囊,拧开铜盖,啜饮了一口。漠北的土酿劣酒甚是浓辣,季政不喜地皱起了眉头。
“正是龙岩城传来的消息,君上兵发丰州,以三公子仲虎为帅,廷尉王闩为监军,近日即将展开作战,夺还丰安城”,游击将军曹钦据实以报,停顿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君上又另发一偏师,由四公子叔朝率领,直入楚国节州,威逼潭临城”。
季政听罢,没有表态。曹钦便接着说道:“南方战事吃紧,君上欲从八州调集粮草兵马本无可厚非,但我漠北大营亦接到调令,竟要在本月内,从大营中分拨出半数军粮马匹,随苍州转运使司一齐运抵龙岩”。
见公子季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曹钦略觉尴尬,不得不继续解释道:“卑职也并非是质疑君上的决断,但近日来关外快马频传,狐狄诸部多有异动,似在调集军马,恐是南侵之兆,不得不防呀。此时调拨半数军马粮草南下,若狐狄乘隙来犯,我等势弱,何以却敌”。
公子季沉吟半晌,忽然离席而去。他并未将酒囊归还,反而将这一角劣酒绑在腰畔的剑鞘之侧,不顾身周众将官或奇异或轻蔑的眼神,又独自一人走出了大营。
一直在帐外等候的三位亲随见公子季出营,立刻迎上前去,再次跟在他的身后。虬髯文臣和黄门冗从都是承颜候色之辈,见公子季面色阴沉,自然不会去触他的霉头,唯有那青年武官不识趣地出言询问龙岩的消息。
“我那三哥虽然粗卤,尚能逞匹夫之勇。四哥却从未经战阵磨炼,此番竟也要领孤军深入楚境”,季政似在自言自语,小声道:“我的好大哥莫不是失心疯病发了”。
“公子,你在说什么”,青年武官没有听清楚公子季的自语,上前一步,逼近季政,追问道。
“戴棣!”,季政怒目圆睁,爆喝一声,惊退了贴身而近的青年武官,“身为参军,不能南下杀敌,天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吃灰,你很得意吗?”。
公子季一番训斥,正中戴棣心所宿怨,激得他双目充血,红霞遮面。但公子季毕竟身份尊贵,即便谪迁于此,也不是他一个小小参军能够与之相抗的。
况且戴棣与王鹄、肖胜等人皆受命于虢王,名为亲随,实是监视,真要是惹怒了公子季,被他驱逐回龙岩,戴棣亦不好向君上交代。所以就算被公子季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血吞下。
羞臊难当的戴棣别过脸去,再不发一言。倒是一贯与他不和的文臣王鹄出言劝道:“公子息怒,莫与武人计较”。
“王鹄,你只须管好自己的事情便可,不要事事逞能插嘴”,季政心中烦躁,直呼虬髯文臣名讳,令其噤声。
掾史王鹄立刻躬身谢罪,公子季不再理会三人,抢过营外兵卒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自己的行营慢步而行。这所谓的三亲随也都各自骑乘,紧随在公子季的马身后。
一声响遏行云的鹰唳忽然自头顶传来,季政昂首望去,正看到一头白腹赤羽的雁雕从头顶掠过,飞越尝沙关城楼,直奔漠北而去。
“本公子正缺一尾冠羽,追”,季政大喝一声,抽动缰绳,直追雁雕,沿着官道欲要冲出关隘。守关的兵卒不敢拦阻,只能任他夺门闯关,再派人去大营禀报。
三亲随见公子季一骑当先,破关而去,也不得不放马追赶,一头扎进到他扬起的尘灰中,一并跑出关外。
赤羽雁雕不知有人追猎,仅是展翅滑翔,所以速度并不快,公子季追出关外未及数里,便已将其纳入射程之内。三亲随不离左右,呈品字形将他护在中间。
季政不慌不忙地从弓囊中将自己的蟒筋猎弓抽了出来,一面放缓追赶的步伐。一面弯弓搭羽。
弦作满月,随后“嗖”地一声,箭似流星追日,正中高空中翱翔的雁雕。中箭的雁雕发出一声哀鸣,气绝而坠。
季政勒紧缰绳,座下的白马人立而起,放声长嘶,好似在向自己的主人祝贺。
乖巧的小私白(4)肖胜也立刻尖声喝彩,抽动缰绳,纵马朝着雁雕掉落下去的方向追了过去。满面虬髯的掾史王鹄随着坐骑的惯性前趋数步,走到了公子季的前方,随即手搭凉棚放眼遥望雁雕坠落的地点。
一直跟在公子季身边的参军戴棣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懒洋洋地骑在马背上,脑袋偏向外侧,眉懈目怠,仿佛就要睡着。戴棣大概不会想到,他这一睡便再也醒不来了。
剑锋悄无声息地从戴棣的喉侧刺出,银光乍现,旋即一闪而没。赤红的鲜血立刻填补了利刃留下的空隙,从其颈项左右贯通的伤口中喷射而出,发出滋滋地破风之声。
存亡之际,戴棣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阻住鲜血离体而去,可惜他只顾瞻前却没有顾后,颈项斜后方的血窟窿仍然在源源不断的涌出赤浆。
季政剑刺戴棣,一步不歇,立刻抽剑在手,夹紧马腹,向不远处的王鹄冲去。
王鹄听到马蹄响起,转头望向后方,正看到横斩而来的利刃。“噗”地一声,不及躲避的王掾史被季政砍下了头颅,翻身落马。随他一并坠下马背的还有方才被刺破喉咙的戴参军,此刻戴棣颅内的热血已然流尽,双目上翻,露出了眼白,再无力支撑身体,也一头载倒了下去。
季政不顾血垢污秽,径直还剑入鞘,柔软的内衬包裹住剑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王戴二人的鲜血也被毛皮所吸去,将原本雪白的狼毫染作了赤红。
杀死王戴二人后,季政端坐马背,又将弓囊中的猎弓拔出,搭上翎羽置于身前,静等肖胜回来。
小私白兴高采烈地提着雁雕的尸体,打马回缰,还未看到僵卧在地的两名同僚,便先看到公子季手中瞄准自己的箭头。
肖胜勒住坐骑,想要开口求饶,飞矢却已离弦而出。四棱开刃的箭头正中他张开的嘴巴,切开舌头,刺穿咽喉,直抵脑干。
三亲随中的最后一人,口吞箭矢,仰头骑坐在马背上,就这么静悄悄地死去。赤精北落之际,独留下了一抹黑色剪影。
虽是夏日,席卷金刚滩的朔风依旧透骨清凉,季政收起猎弓,将披风系紧,解下腰间的酒囊,啜饮了一口辛辣的劣酒,而后轻咤一声,夹紧马腹,策动坐骑头也不回地朝着漠北奔去。
(1)常侍:宦官高阶官职,此处为敬称。
(2)狐狄:中土华族对北方民族的蔑称,类似的还有西方的犬戎,东方的虾夷,南方的鬼蛮。
(3)金刚滩:四绝地之一,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荒漠与戈壁。
(4)私白:私处被割去,从此清清白白之意,是对阉人的另一种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