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弓虽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军帐外戍守的兵卒各执火炬,大营内各处搭支起来的十数堆巨大的薪柴塔,也被一一引燃,将义军大营内外照得通明。
姬樟坐在李弓虽卧榻旁的一张马扎上,见他眼皮跳动,渐渐复苏,急忙从军帐正中的火盆架上取下铁壶,将其中滚烫的热水倾倒入一旁的铜脸盆中。又取来皮囊壶,漏下了几绺蒸滤清澈的马奶酒,混在铜盆里。酒精被蒸汽激发,飘散到空中,酪香立刻充满了整个军帐。
李弓虽闻着酒香,一时竟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姬樟将他扶坐起来,用一条饱吸热水的羊肚毛巾,敷在弓虽的脸上。未待他挣扎,便上下左右糊弄起来。
滚烫的毛巾在弓虽的脸上用力擦拭,毛巾中浓烈刺鼻的酒味提神醒脑,将残存在弓虽鼻腔中的血腥味驱散干净。
李弓虽早先穿着的小甲已经解下,丢弃在地,小甲上面污迹斑斑,一块块凝固的血渍还未清洗。伪装身份的文生长衫也被泥灰和黑血染得杂驳污秽,再难洗净。姬樟把它揉作了一团,准备添进火盆中烧掉。
李弓虽伸手接过毛巾,自己从额前到颈后仔细擦拭起来。虽然姬樟早已为他清洗过身体,但毛巾上还是印下了不少暗红色的血垢。
“小师叔,下次遇敌,记得先施展避尘咒,有清气护持,能避血污沾身,就不会搞得如此狼狈了”,姬樟接过弓虽递还的毛巾,用力拧压,将毛巾里蓄存的残液连带着擦下来的血污一起挤压出来,滴落在地,然后再次浸入铜盆里,搓洗数次,重新递给弓虽。
“嘿嘿,一时情急,竟然忘了”,虽然姬樟年长弓虽两岁,但毕竟算是他的晚辈,被其如此指点,弓虽尴尬地讪笑了两声,一张大脸也不知是被高温所烫,还是羞臊难当,已经红若丹朱,只好把刚刚洗净的毛巾又覆在了脸上。
“对了,笑云,今日战况如何”,弓虽擦着脸,含含糊糊地问道,“那奸贼朱梁可被晏辛所斩?”。
“我护着小师叔回营后,便未再出帐观战,只知道晏将军与那奸贼恶斗了许久,也未能拿下他,各自鸣金收了兵,约定明日再战”,姬樟回答道。
“唉,夺人性命原来是件如此容易的事”,李弓虽垂下双臂,将毛巾握紧在手中,自语道。
“师尊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本如草芥,凡夫俗子,即便昨日生,今日死,也没什么稀奇”,姬樟接话道:“小师叔只是初入江湖,还未习惯罢了”。
听到姬樟的回答,李弓虽微微皱了皱眉头,贵族子弟的傲慢让他心生不快,正欲反驳,又觉得没有与之争辩的意义,便就此作罢,将热毛巾重新盖到了脸上。
等到毛巾上的热力消退,弓虽故意将手中的毛巾扔进了军帐中间的火盆里,盆中的柴灰被砸了起来,倒卷回空中,反把他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姬樟察觉到弓虽的不悦,却不知是因他方才的回答而起,还以为弓虽仍旧沉浸在初次伤人性命的惊惧之中,出言安抚道:“小师叔,你惊吓过度,三神未稳,不要多说多动了。你且打坐静心,我出去清洗一番”。说罢左手把住木架上的铜盆,右手提起地上的小甲,用肩膀顶开军帐的垂帘,走了出去。
见姬樟出了门,弓虽揭开盖在腿上的薄被,双腿一盘,团坐在行军床上,双手合什于丹田前,结了个定心咒的指诀。他面前火盆被湿润的毛巾所覆,其中的火苗熄灭了大半,致使整个军帐内的光线黯沉了下来。军帐另一端的行军床上,黑皮还在酣睡,鼾声均匀平和,料想已然化险为夷。李弓虽的丹药助他迅速愈合了伤口,只可惜断臂再难重生。
“黑皮兄,明日我便要离开此地了”,李弓虽也不管他是否能够听见,自顾自地说道:“不是我不肯帮你报仇,草菅人命实非我修行之愿,我不想再随意伤人性命了”。
“要走便走,兄长的仇,我自会为他报,何用你在此假仁假义”,忽然军帐外传来一声娇咤,随后门帘被人挑起,一道粉色的身影钻了进来。
弓虽定睛一瞧,原来是位妙龄少女,身着粉色的梨花立领长裙,两只宽大衣袖的前端,用一对羊脂玉护臂箍扎。下摆自右股中部向左侧斜着裁切下去,露出了贴身的白色长马裤,裤缝用银线锁边,紧紧地贴在她结实的双腿上。脚上穿着的鹿蜀皮靴子也非凡品,淡黄的底色上一条条银色虎纹清晰可见,不是富贵人家,只怕置办不起。
再看这姑娘的面容,明眸皓齿,唇红肤白,风姿绰约,一头乌发结成发辫,垂于身后。虽然此刻双眉紧缩,面若冰霜,在火光映照下,却更添一丝英武。
自小在山中修行的李弓虽哪里见过如斯天仙般的女子,一时惊为天人,看得呆了。粉衣姑娘见到李弓虽一脸痴迷,更为恼怒,露出厌恶的表情。可在弓虽看来,却又另有一番美感。
在粉衣姑娘身后,原来还有一人,银盔银甲,手中的烂银枪用皮套扎住枪头,此时正用来挑起门帘。
骁将晏辛随粉衣姑娘入帐,也看到了弓虽的蠢样子,他本来就不喜欢李弓虽,此刻更觉讨厌,冷哼了一声,将手中的烂银枪用力地朝地上一顿,发出“嘭嗡”一声闷响。
李弓虽被晏辛惊搅,方从呆懵中醒觉,急忙跳下行军床,便要施礼。谁知那粉衣姑娘惊叫了一声,立刻转过了身去,口中骂道:“痞子,狗贼”。
李弓虽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的罩裤也已被姬璋除下,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贴身靠衫,下面露出两根赤条条的大腿来。
弓虽自己也惊得怪叫一声,赶忙缩回床上,用薄被包裹在身上,一张大脸涨得通红。
晏辛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不便发作,只说道:“不知肖兄受了什么蛊惑,居然收这等小人在营”。
李弓虽见他骂得难听,又是在仙子面前如此诋毁自己,急赤白脸地反驳道:“黑皮兄是我结拜大哥,识英雄而重英雄,他当然要留我在这。何况我还斩了一员敌将,论军功,尤胜于你”。
“被狗血浇头,就吓得跌下马来,也配称英雄?”,看来粉衣姑娘早已听说了弓虽今日的壮举,“兄长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跟你这样的窝囊废扯上关系”。
被粉衣少女斥责,弓虽却不敢回嘴,只好缩进被窝中,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偷瞧。
粉衣少女不再搭理弓虽,径直走到黑皮身旁,轻轻地坐在行军床床沿上。她从腰间的荷包内抻出一条丝绸手帕,轻盈又仔细的擦去黑皮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另一只手搭在黑皮的断臂处,似在探查伤情。“咦”,粉衣少女发出一声轻叹,惊奇于黑皮的伤口竟愈合得如此迅速。
晏辛一直立于少女身后,听到她的轻诧,语带关切的问道:“肖师妹,令兄的伤口是否有异”。
粉衣少女并未回答他,倒是转过身来,看向李弓虽,问道:“我堂兄的臂伤是何人所医,你可知道?”。
李弓虽见她看向自己,先是速速避开其视线,听到粉衣少女的质询,这才偏过头来,考虑要不要自报门户,邀功请赏。
“是善贷山的仙人送给我家公子的一枚神丹,我家公子与肖大哥情同手足,自然不会吝惜宝物,命我取出救下了肖大哥的性命”,姬樟端着铜盆,将洗净的小甲放在里面,赶在弓虽说话前插了进来。
李弓虽急忙点头称是,立刻明白了姬樟的意思,便任由他接话。
粉衣少女疑惑地扫视姬樟,见他虽是一副青衣小帽的书童打扮,谈吐模样却颇为得体,不像李弓虽那么讨人嫌。便站直了身子,对姬樟拱手道:“肖云霓,在此谢过”,粉衣少女正要称公子,却又觉得与其身份不符,改口道:“在此谢过大哥”。
“小人不敢受,要谢就谢我家公子”,姬樟到底是皇家子嗣,进退有据,放下铜盆,拱手回礼,维护李弓虽道。
粉衣少女听姬樟说罢,也觉得将他二人主仆颠倒有些不近情理,只好转向李弓虽,不情不愿地说道:“谢谢你”。
“不谢不谢”,李弓虽喜形于色,眉飞色舞,连声答道。
晏辛走上半步,对粉衣少女说道:“贵人自有天相,肖兄虽蒙大难,其后必有大福。本将方才仔细观瞧,发现肖兄呼吸平缓有力,伤口也已愈合完整,肖师妹可以放心了”,随后轻蔑地瞟了弓虽和姬樟二人一眼,继续说道:“此地闲杂人等太多,久留无益,不若随我回大营,与指挥使大人一同商议军机,明日,好为肖兄报仇雪恨”。
粉衣少女未置可否,重新坐回黑皮的卧榻边,仔细地为她的兄长擦去额颈上的汗水。
“走吧”,粉衣少女将丝绸手帕塞回腰间的荷包里,又一次伸手探了探黑皮的额头,这才缓缓起身,依依不舍地随晏辛退出了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