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逢酒楼的雅间,参与宴会的人都已散去,只剩下孙文德将军和徐秀海两个人。雅间里被打扫干净,孙文德站在窗前,俯瞰着这个小城,一句话也没说。良久,房门被推开,一个劲装汉子走进来同孙文德耳语两句,然后轻轻退出去。孙文德点了点头,在门被重新关上之后,对徐秀海道:“他们三个骑着那匹狼,已经回到弗园了。”
徐秀海眉头皱起,道:“你在监视他们?”
“只是监视弗园。”孙文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淡淡道:“值此多事之秋,满城眼线亦非不可,不光是弗园,还有宜城县衙以及大大小小的士绅之家。”
“师兄原来也会小手段。”徐秀海出声,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赞叹。
孙文德笑了一声,并没有在意徐秀海并不掩饰的不满,而是叹道:“手段不分大小,能起作用便是,你在北关做了六年的猎狐手,又在尚武堂读了半年书,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徐秀海很不喜欢眼前的这位师兄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于是他拧开目光,不去看他,只是冷声道:“你对我,还真了解。”
“我说过,我和你父亲渊源匪浅。”孙文德用中指指骨轻轻点两点窗棂,声音有些飘忽:“而且,尚武堂所有的军方子弟,我大多都有过了解。你们是国朝的未来,亦是军方的未来,我不得不去关注你们,继而关注我国朝军伍。”
徐秀海不再说话,只是站的笔挺,标准正式的军姿让他和眼前这位南方水师高级将领有了一层淡淡的隔膜。这种隔膜客气而冰冷,不像是前辈提携后进,更像是下属参见上级,或者说......一个不满的人与另一个不满的人之间的博弈。
孙文德笑了笑,声音略微放低,道:“早知道你是个刺头混不吝,但没想到你这般的桀骜不驯。我想,你父亲对你一定很无语,偏偏他在信中又把你夸的天上少有,地上绝无。”
“他是他,我是我。”徐秀海声音僵硬。
孙文德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道:“你今年十七岁吧?十七岁,正当最好年华,有六年猎狐手资历,又有北关救驾之功......徐秀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徐秀海不说话。
“这意味着,你会成为我军方最年轻的军官,甚至是最年轻的军帅!”孙文德眯了眯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将会做到一个军人能做到的最高位置,得到一个军人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耀,哪怕是军机院首座院长,对你而言,都是有可能的......”
孙文德的一席话,带着浓烈的铿锵味道,这味道使得徐秀海感到惘然,于是他道:“做过猎狐手的不止我一个,有过救驾之功的更不止我一个,师兄的话,太言过其实了吧。”
孙文德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透过招逢酒楼的窗口望着灯火阑珊的宜城,良久,才缓缓道:“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同你一样,拥有了令人艳羡的军功资历的同时,又拥有强横的军方背景。”
徐秀海顿时明白过来,于是他的嘴角开始微微泛笑。
孙文德并没有在乎徐秀海的神色,他只是自顾自道:“你的父亲,尚武堂赵教官,还有军机院首席参议赵卓大人......在你一意孤行游走在草原上之后,这些人背后为了你而进行的奔走活动,可能是你永远无法想象的。徐秀海,军中有很多人会舍命建功,但舍命建功之后却未必能够得到上层青睐;相对他们而言,你是幸运的,幸运的一塌糊涂。在你舍命建功的时候,你的亲人和长辈,已经为你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也许现在你还体会不深,但等你完成江南试炼,回到洛城的时候,你所将拥有到的,是你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孙文德轻声絮语,语气放的很轻,但毫无意外已经为徐秀海描摹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所以,你要知道的是,在江南的这段时间里,你不能出乱子。也就是说,你要求稳,要做到四平八稳。因为稍许的涟漪波动,都会对你的未来产生不可估量的损失,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求稳二字,徐秀海,你可明白?”
徐秀海开始低着头,一直不说话。
孙文德很满意他的表现,在这位将军看来,所有年轻人之所以会一往无前的热血容易冲动,只是因为未曾领略到某些风景。当有人把那些风景和美好一股脑堆在尚属懵懂年纪的少年人面前时,那些可怜的热血便会化作乌有。也许会唏嘘,但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做出理性而正确的选择。
无疑,在孙文德看来,眼前的徐秀海已经做出了这个选择。
可是徐秀海却突然笑了,虽然只是冷冷的笑了一声,但已经让孙文德皱起了眉头。
“看来我的那位父亲在我来到江南之前,给您写了很多封信。”
徐秀海淡淡开口,声音有些冷漠:“可是您不知道的是,我走出筑龙城,在草原上做了六年的猎狐手,从来不是为了建功。”徐秀海抬起头,目光笔直的直视着这位尚武堂的师兄,或者说江南水师的高级将领。“我只是为了找一个人,为了恕罪,仅此而已,再没有别的原因。无论是我父亲,还是两位赵叔,他们所做的一切,说白了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即便是有关系,那也是一厢情愿的关系,至少,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徐秀海一反常态的说了很多话,并且说的很慢,他对孙文德道:“师兄,你刚才的话,我可以听懂,也可以没听懂,但无论听没听懂,我都不会按您说的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我求稳,但如果是为了求稳,我大可以放弃此次试炼,专心待在尚武堂里,何须千里迢迢,来到江南?”
“话说回来,师兄,你为何要我求稳,你在......怕什么?”
徐秀海一字一顿,将这番话吐出唇间,孙文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沉默不言,只是打量着他。
房间内的烛火轻轻晃动,孙文德注视着这个少年人,很希望能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丝的摇摆与犹疑。但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孙文德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撼动这个看似单薄的年轻人,他忽然想到了某些话来,臂如:无欲则刚。
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孙文德叹了口气,道:“夜深了,你的同窗既然已经回去,你也回去吧。”
徐秀海躬身,认真道:“学生告退,师兄保重。”
就在他快要退出去的时候,孙文德忽然说话了,声音淡漠,但却略显悠远。
“江南不是漠北。”
徐秀海皱了皱眉,但却并没有反驳什么,而是点头道:“我知道。”
说完这话,徐秀海转身而去。
孙文德站在房间里,第一次对一个年轻人感到赞赏,也第一次为自己感到羞愧。可是无论是赞赏还是羞愧,他也只能默默的吞咽,而不能诉诸于任何人,任何事情,哪怕是朗朗的夜空,哪怕是皎洁的明月。
因为他是军人,所以总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