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城是个小城,因此只有四个城门,东城门比起南北西,略微差了一些,但撇去城墙不谈,单城门的高度而言,还是难分伯仲的。且东城门城门楼下,便是处决犯人的刑场,因此东城门的名号也不好听,于是便寂寥清冷了许多。
此时的东城门,便是如此。
前不久宜城抓了六个邪教分子,如今便都挂在这城门楼上。尸体被两寸粗的绳子捆紧,系在腰间,双手捆在背后,牢牢实实的贴在城墙上,衣服都起了寒霜。守城的士兵显然犯了困,大部分到楼下睡觉去了,仅有的小部分巡哨的士兵也团坐在一起,烤着火喝着小酒,离挂尸体的城墙越远越好。
朦胧的夜色中,有三个影子蹿到了城墙上,悄无声息的躲进了角落,巧妙地避开了守城士兵的视线。
很快,若从城门外往城墙上望去,便能看到有一个尸体缓缓被拉动,一直被拉到了城头,然后掉进了垛口里。
一身夜行衣的王自成抱紧了尸体,免得落到地上时发出声响,好在是冬天,尸体没什么味道,否则王自成回头一定会骂娘的。
那尸体和他们在凌烟渡口所见的北冥神教教徒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大的黑袍,想来犯人处决时很仓促,连衣服都未曾换掉。黑袍上缀着连衣大帽,软耷耷的贴在尸体脑后,看着像软下来的舌头。王自成小声道:“还挺重!”
楚敦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帮着王自成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三人松了口气。
检查尸体这种事,敏达插不上手也没这个兴趣,于是扭过头,自觉冲当了警戒的角色。王自成深吸一口气,低声喃喃道:“魂兮往矣,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冤有头债有主,莫要攀惹他人。兄弟此番惊扰,也是迫不得已,望亡者通达,莫要在意......”这番话说的楚敦煌相当无语,便瞪了他一眼,道:“你念叨什么呢?”
王自成嘿然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一来给自己壮胆,二来减点恶心。你没看见他脖子上的刀疤啊。说起来这小地方的刽子手手艺确实潮了点,砍头连头都砍不掉,只砍了一半,这让死刑犯上哪说理去......”
楚敦煌不理他的聒噪啰嗦,自顾自的打量起这具尸体,道:“从衣着上看,和北冥神教教徒并无二致,似乎是其教徒。”
王自成眯起眼,掂起死者的手,道:“手指粗糙,骨节粗大,掌中多老茧,看来不是养尊处优的主。”
楚敦煌看了看死者的脸,道:“面皮黝黑,面相枯老,年龄应在四十岁上下。”
“身材矮小,近五尺,有驼背现象,较为瘦弱。”
“小腿粗壮,脚力不凡,但不像练过武的人。”
“死者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致命伤在脖颈一刀,在此之前并未受过其他刑罚。”
“舌无异色,眼睑无红,全身无溃烂现象,看来也没中过什么毒。”
两人一通排查,将死者全身查了个遍,并未发现有何迥异之处。王自成皱了皱眉,颇为失望的道:“看来没什么线索,早知道不如直接跟孙师兄摊明白了说,也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来验尸了。”
楚敦煌也有些无奈,便将尸体的衣服穿好,对王自成道:“这个应该没问题,再换一个看看吧。”
两人将尸体抬起来,准备往城下放,但一直警戒远处的敏达却忽然道:“等一下。”
楚敦煌和王自成一愣,扭头看了看敏达,敏达皱着眉头,轻声道:“他们的衣服,不太一样。”
“衣服?”王自成愣了愣,不禁反问。
“咱们在凌烟渡口见的那几个人,黑袍的连衣大帽内侧,头顶上的位置,有一个蓝色的月亮标志。”敏达皱着眉,低头回想,轻声道:“可是这个,并没有。”
王自成一张嘴,压低声音道:“有没有搞错!老敏,那天天可黑的厉害,再说蓝色放在黑色里本来就很难认的出来,又是在帽子的内侧,你不会看花眼吧?”
敏达干脆不看他,转而望向楚敦煌。楚敦煌眯起眼,想了想道:“敏达不会看错。”当然,他并没有告诉王自成,敏达的眼睛有时会变成幽蓝色,就像是阿布的眼睛一样。
王自成撇了撇嘴,翻开帽子,果然看见在头顶上的地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王自成望了望楚敦煌,又看了看敏达,直到看见两个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才渐渐变了脸色,道:“难道......是真有什么蹊跷?”
楚敦煌道:“看来咱们这次没有告诉孙师兄而是选择偷偷来,很有必要。”
王自成微微点头,不过片刻便道:“不过,尽管咱们发现有蹊跷,可是也没有证据证明蹊跷在哪啊?这并不能说明此中有不可告人的东西。如果咱们用衣服不同这个理由怀疑孙师兄,未免......太儿戏了点。我觉得即便是徐秀海这样的面瘫,都未必能够认同。”
楚敦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王自成的这个说法。不过他马上对王自成道:“老王,你帮着敏达警戒一下,我再查一遍。”
王自成愣了一下。
查是都查过了的,可以说这具尸体的每一寸两个人方才都查的干干净净。可是为什么敦煌现在又要再查一遍?王自成有点不解的看向楚敦煌,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对他道:“好。”然后扭过头,和敏达一起悄悄摸过去,守住了城门楼上的两个入口,盯死了那群昏昏欲睡的守城兵士。
楚敦煌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了双手。
左手和右手分别是两只童伯送的多宝戒指,但谁也不知道的是,在多宝戒指下面,在皮肉之中,楚敦煌的十根手指,还套着看不见的另外十个戒指。这十个隐形的戒指是源于冰海帝国大祭司巫祭的手中,代表了域外术法的最高水准!
当然,这十个戒指,对楚敦煌而言,更是命运的纠葛和缠绕。
魇绣。
枯荣戒。
楚敦煌伸出两只手,寒风静静的从手指的缝隙中吹过,然后渐渐远去。在苍茫漆黑的夜色中,谁也看不到从楚敦煌的双手里,绵延出十道细微的白丝丝线。好似蚕丝,又好似水稻的根须,缠绕在一起于夜空中飞舞游动。
那十根白线慢慢的聚拢在一起,又像是毛笔的笔锋,然后从死者的两只耳朵里,向里钻进去!
一瞬间,楚敦煌的眼眸泛白,眼前突兀的出现了一幕幕画面!
那是死者生前的画面。
魇绣,魇绣。
梦魇的锦绣。
那是一个格外宁静的画面,画面中是隐隐的青山,迢迢的绿水。夕阳在青山中缓缓下落,投射出来的阳光温暖而美好,炊烟从扬长的古道中袅袅升起,黄牛在牧童的催促下缓缓归家。
眼前是宁静的山村,以及渐次铺向山谷的梯田。
三三五五错落分布的田地里有农人种庄稼,将捆在一起的稻禾插在水田里。水田不时荡起涟漪,倒映着青天碧水,以及远处的飞鸟。
山风从竹林中吹过,带着清甜的香味,女人做好了饭,用竹筐掂着,蒙上了一张布帕,带到地头,呼喊自家男人和儿子吃饭。男人吃饭的声音很大,女人便有些羞赧,直笑骂着饿死鬼。更远的地头有人开始拉起山歌,嘴里还嚼着饭团的儿子便高兴起来,鼓鼓囊囊的随着山歌唱起旋律。内容无非是些“妹子阿哥”的陈词滥调,但却被他唱的器宇轩昂,笑翻了大家。
妹子阿哥......送饭女人......插秧农夫......宁静山村!
这和邪教,能扯上什么关系?
楚敦煌眉心一痛,回过神来,然后便觉得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干。他马上往嘴里扔了一颗天蚕金豆。这种一百二十年才结果的神明植物在瞬间恢复了他的力气,但楚敦煌还是轻轻呻吟一声。
王自成和敏达闻声扭过头来,王自成远远问道:“怎么样?”
楚敦煌看着他,表情带着浓重的悲哀。
王自成一惊,挪了过来,神情略微有些严肃,沉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楚敦煌深吸两口气,然后才缓缓道:“这些人,不是邪教教徒!”
石破天惊,王自成脸色唰的一下白了,问道:“那他们是谁?”
“百姓,农夫,无辜的人!”楚敦煌喃喃道,用力捶打着自己的眉心,语气有些痛苦:“我能看见,我真的能看见,他们在种地,在吃饭,在唱山歌。有他的女人,有他的儿子,还有他的田地,他的乡亲......他只是一个农夫,一个只管种地的老百姓!”
王自成舔了舔嘴唇,无力的坐倒在地上,喃喃问道:“怎么会......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敦煌用尽全力才把眉间的那股痛苦压制下来,探究死者的过往,即便是对魇绣枯荣戒而言,也是极其大的挑战。对强行使用这种术法的人,魇绣的持有者,更是莫大的损害和消耗。若不是那颗千金难求的天蚕金豆,楚敦煌此时怕是已经虚脱休克,晕倒在地了。然而在他听到王自成的询问后,他还是勉强抬起手,丝毫不带废话,直接左手魇绣透入死者大脑,右手魇绣张开游动在王自成眼前!
然后那抹山村画卷,便毫无遗漏的出现在王自成的眼前。
还没来得及震惊于楚敦煌动作的他顿时便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他呆呆的望着宁静的一切,深吸了一口气。
楚敦煌撤开手,再次向口中投了一颗金豆,痛苦潮水般袭来。
王自成呆坐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问道:“敦煌,我怎么会看到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是什么?”
楚敦煌闭紧了眼睛,将体内的气息按童伯教导的运气之法调动至双耳之后,继而冲入天灵,将那股痛苦死死的压制下去。然后慢慢道:“是死者生前的画面。”
“我如何会看到?或者说,你怎么能够看到?”王自成有些失神。
“是一些秘术,我曾经学过。”楚敦煌没说一句话,都感到了脑海的阵痛,他勉强道:“很损心神的秘术。”
王自成这才注意到他表露出的巨大痛苦!
“很痛?”王自成吓了一跳,暂时忘记了震撼和惊讶,而是皱着眉头,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将自己的气息缓缓渡给楚敦煌。
过了良久,楚敦煌的痛苦才慢慢消散,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过却是脸色发白,整个人在猎猎的寒风中汗出如浆。
王自成回忆起自己看到的画面,艰难道:“如果这是真的,那咱们那位师兄......江南的水,深,很深,太深,深不见底!”
楚敦煌咬了咬牙,望着剩余的五具尸体,沉声道:“我要再看看!”
一个人影晃了过来,是敏达。他握着楚敦煌的手,摇了摇头,平静的道:“不能去。”
楚敦煌皱眉道:“必须要全部查一遍,才能心里有数。”
“一,你的身体未必能撑的住;二......”敏达说话总是很简单直接,这点和徐秀海不谋而合,他望着楚敦煌,道:“时间已经到徐秀海能争取到的极限了,再这么下去,那个家伙会意识到不对,他会起疑心。”
那个家伙,指的自然是孙文德将军。
楚敦煌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点头道:“好。”
三人将那具尸体缓缓降下城头,然后悄悄的溜下东城,敏达强行把楚敦煌背在背上,朝弗园而去。
王自成看着楚敦煌,一时有些看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