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秀海回到弗园湖心阁的时候,已是后半夜。阿布蹲在阁楼的门口,毛发银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阁中宁静的落针可闻,徐秀海走进去,只看见楚敦煌坐在床上,敏达和王自成的脸色都黑的难看,他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声,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楚敦煌的脸色苍白,像是心神耗费极大,他抬头看了一眼徐秀海,却没有说话。旁边的王自成抬起头,表情很不自然,半晌才喃喃道:“我们猜的没错,宜城这里,果然有蹊跷。”
徐秀海愣了一下,转身把门关上,然后才问道:“怎么个蹊跷?”
王自成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楚敦煌,他倒了一碗水,喝了几口才道:“我们离开宴会之后直奔了东城,在东城门查看了一个邪教分子的尸体,但是我们发现......那可能不是邪教,而是,无辜的百姓!”
“百姓?”徐秀海皱起眉头,目光垂下去,显然在思考着什么,而渐渐的,他的脸色也开始变得难看。他重新抬起头,一下子又看到了楚敦煌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双手,不禁吃了一惊,趋前两步,问道:“敦煌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楚敦煌淡淡道,攥了攥拳头,轻轻呼了口气。
王自成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敦煌,也许有些事情,我不该问你。但是今夜所发生的种种,着实让我难以想象。在城头上,我看到的到底......到底是什么,到底,又是如何来的?”
徐秀海丈二摸不着头脑,愣愣的看向楚敦煌,楚敦煌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敏达。敏达面无表情,道:“知道不该问还问?王自成,你说了一句废话。”
“你......”王自成愣了一下,当即站了起来,喝道:“若只是看了一场优伶的戏,我自然不会大惊小怪,但是那能与这相提并论吗?无辜的百姓以邪教的名义惨遭屠杀,尸体至今仍吊在城墙上,江南道水师驻怜光府师将语焉不详气氛暧昧,其中有多大干戈,涉及到多少内幕,你搞的清楚吗?在这个前提下,我必须问个明白!”王自成有点失态,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怒发冲冠的气势。而敏达也毫不示弱,腾的一声站了起来,雪光一闪,弯刀已然出鞘,刀锋笔直的对准了王自成。
徐秀海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道:“够了!”
王自成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敏达,扭过头去重新坐在椅子上,只是气喘如牛。他们这个三人小组,是以徐秀海为首,可以说此次他们的试炼,徐秀海是这个小组的首要负责人,王自成尽管桀骜,但面对徐秀海,他总归要稍敛锋芒。
“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你们这样吵!”徐秀海低低斥了一句,眼睛看向楚敦煌。
楚敦煌叹了口气,伸出手将敏达的弯刀按下去。
“老王,我明白你的顾虑。”楚敦煌站起身,微微眯着眼,脸色仍旧苍白,但手却已经不抖了。他走到一楼的窗户前,隔着窗花能够看到月光下湖面发射来的粼粼波光,房间里没有生火炉,以至于有些寒冷。不过楚敦煌毫无感觉,他眉头皱在一起,许久之后才缓缓道:“我不是有意瞒你,主要是,有些事情,我自己都未曾搞明白。”
顿了一顿,他又道:“今日你所看到的东西,是我手上的一个物件从死者脑海中抽离出的画面。这个物件是十个戒指,它们隐在我的皮肉之下,一般人无法看到,只有我能体会。”
说到这里,徐秀海神情一动,不禁插口道:“我的伤......”
“对,是它们所为。”楚敦煌点了点头,道:“十个戒指,左手五个主荣,右手五个主枯。荣者肉白骨,枯者灭活物,互为相反,力量庞大。”
“然而它们最主要的能力,却并非如此,此物名为‘魇绣’,顾名思义,织绣梦魇才是其最为拿手的东西。它既可以使人产生幻象,又可以将人心中最为深刻的记忆剥离显露出来,以前我并不明白,但随着它们在我体内日久,我领会的也愈加深刻,只是许是我能力不足,而今也只能借它做些浅显的事情,臂如肉白骨,剥忆像等等。”
“我有一个待我特别好的叔叔,便是死在这‘魇绣’之下,杀他的人后来被我杀死,这个东西便落在我的手中。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很少在人前显露,只有遇到危急局面时,才会用它......”说到这里,楚敦煌顿了一顿,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暗道:“但是如果可以,我永远不想用它。”
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楚敦煌并不想说出来,臂如每用一次魇绣,它和自己之间的联系便会愈加深刻;用的越多,联系就越紧密,心神便会越为摇摆不定——楚敦煌有时甚至会想,到了最后,到底是自己控制魇绣,还是魇绣控制自己。
这是他心底的梦魇,日日缠绕,夜夜难眠。
一屋子人沉默如寂。
敏达哼了一声,目光冷冷的扫过王自成,打开门走了出去,和阿布依偎在一起。这个举动让王自成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徐秀海想起那日的洛城大雨,和笑佛寺的般若阵,心中莫名的叹了一口气,轻轻退了出去,关上门,和敏达一同坐在了门前,望着满湖碧水。
房间里只留了王自成和楚敦煌。
王自成感到身体里忽然有种名叫“后悔”的情绪,他看了看楚敦煌,心中情绪五味陈杂。他能从楚敦煌的语气中感到一种悲凉,在被魇绣震撼的同时,又莫名的为楚敦煌感到难过与悲哀......他忽然想起他们两个闯藏武阁时,那日的黎明楚敦煌躺在巨石上对自己说的话。
“朋友不会用所谓的光明和坦荡逼着别人将自己层层剥开,一览无余,因为这不叫义气,这只是心术不正者的窥私之欲。”
“朋友的彼此之间,本就该留有一线,那些心底自己默默守护的东西,是两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可撤退休整的余地。”
“现在,我不想知道了。”
“我不该逼问你,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
......
那些楚敦煌曾经说过的话,一句句回响在他的脑海中,王自成觉得有些难过,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在被守阁的夸人族重伤之后能迅速复原,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敦煌的相助吧?
他或许不该这样把关于敦煌的种种逼问的一清二楚,因为即便是他有所隐瞒,但也从未对自己不好过啊。相反倒是他,从一意孤行进入藏武阁,到害得敦煌差点被夸人族击杀,从来都是他在拉着敦煌一步步踏入险地。还有他醉酒之后将自己的过往一句句告诉敦煌,其实自己未必是愿意分享,愿意坦荡,其中包含了多少发泄的情绪,多少一吐为快的心思,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说。
只是因为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是靠谱的兄弟,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所以就把自己的难过和不满统统告诉他吗?
王自成咬了咬嘴唇,低头道:“对不起敦煌。”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楚敦煌轻轻叹了口气:“我该早点告诉你,不该瞒着你们。”
“我不知道......不知道原来你的叔叔......”王自成握了握拳头,道:“是我不对,你若怪我,也是应当。”
楚敦煌笑了,轻轻伸了个懒腰,道:“老王,咱们俩算是什么类型的朋友?”
王自成一愣,道:“什么?”
“我听说朋友分很多种交法,有贫贱之交,患难之交,布衣之交,忘年之交,竹马之交......烂七八糟的一通交。”楚敦煌笑了,望着王自成,问道:“你说咱们俩算是什么交?”
王自成笑了笑,装模作样的想了想,笃定道:“刎颈之交!”
“刎颈是什么意思?”
“割脖子!”
“你和我都可以割脖子了,还说这些有用吗?”楚敦煌笑眯眯的望着他,“过命的交情,用得着论什么对或不对吗?”
王自成开始笑了,低着头笑,半晌后抬起头笑,再往后便是大笑,不停的点头,重重的点头,然后对楚敦煌道:“说的有道理,该赏。”
这句话说完,王自成忽然笑着道:“敦煌,如果有一天,哪怕你把刀剌在我脖子上,我也信你了!”
楚敦煌愣住了。
王自成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笑着,楚敦煌无法分辨出来这句话是戏言还是......承诺什么的。他只是愣愣的看着王自成,然后从王自成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从未见过的庄重与决然。楚敦煌一下子便被这种庄重和决然给震撼住了,他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臂如“开什么玩笑”之类的话,但他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知道王自成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但“使君情义重,弟何以报之”,楚敦煌无法对这个敢以命相交的朋友说出同样的承诺。
王自成担着老八旅五百条人命,可他楚敦煌,却担着帝国王族成千上万的无头深仇!
这一点,楚敦煌讳莫如深,从未提及。
在“义”之一字上,他败下阵来。
楚敦煌忽然有些心惊,他莫名的记起了巫祭在临死之前的话,“你会成为王吗?带着仇恨和饶恕,宽容和狭隘,博爱和自私。”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手上并不能看到的魇绣十戒,心中有巨大的恐慌笼罩过来!
他会成为王?可是他从未曾仔细思考过成为王者的代价。
他只是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极端的隐藏,似乎是把自己割裂成两个人,一个人藏在黑暗中默默注视和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人和事;另一个阳光灿烂,仿佛是烟雨水乡长成的良善小郎君,自带乐观属性。
楚敦煌觉得害怕了。
“现在......”楚敦煌笑了笑,把脸转向门口,叫道:“你们两个该进来了,咱们该论论宜城的水,江南的水,到底有多深了!”
“深不见底哦!”王自成笑着附和了一句。
只是他没有看见,楚敦煌的脸色,愈发的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