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几个人洗了澡换了衣服，前去赴孙文德的接风宴。这场宴会摆在宜城的招逢酒楼上，两层的酒楼，不大，但胜在雅致，楼下便是绵延的流水。楼上辟出雅间，足够团坐八九人，请了常驻酒楼的弦师和唱客，倒也像模像样。
不过这显然不是孙文德安排的。
宜城县县令褚豫亮躬着身子站在二楼梯口，眼巴巴的望着楼下，心中不免忐忑，也不知道这几位尚武堂的小爷是何等的性子，若是同那屋里主位上坐的孙文德一个德行，那他可要欲哭无泪了。这位县令出身崇文院，也是县府院乡会一步步考出来的两榜进士，在故纸堆里和近十来年的江南烟雨中早磨平了棱角，把逢迎谄媚的一套学的是惟妙惟肖，只求能平安发财，对丝毫的动荡涟漪都深恶痛绝。
干等着把一盘线香都等到燃完，那几位尚武堂来的小爷才姗姗来迟。褚豫亮松了一口气，慌忙迎上去，笑道：“尚武堂的少年才俊果然英气勃勃，下官宜城县令褚豫亮，已恭候多时了，几位请，请请请。”
当头的便是王自成，他也笑着拱拱手，道：“原来是县尊大人，晚辈何德何能，竟让县尊大人屈尊相迎，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褚豫亮大喜过望，心想这年轻人不简单，小小年纪便如此人情练达，看来尚武堂中也未必都是如屋里的那位不苟言笑不通情理。当下笑的更欢畅了，两只眼睛都快要眯在了一起，道：“哪里话，几位都是京都英才，国朝栋梁，下官有心结交，何谈屈尊二字？今日孙将军在这酒楼摆下席面为几位洗尘，下官借花献佛，不请自来，还望几位海涵海涵。”
“褚大人客气了，请。”
“请请请。”褚豫亮被王自成的一声大人喊的五脏通达，不由得喜上眉梢，连连躬身相请。王自成忽然轻声问道：“这酒宴是大人摆的吧？”
褚豫亮一愣，不由得苦笑一声，指了指屋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王自成明白，便笑了笑不说话，对他身后的楚敦煌耸了耸肩。楚敦煌也笑，不过却没说什么，四人走进雅间。
进了屋子，孙文德坐在首位，正对门口，着一身黑色常服，朝着三个人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众人见礼之后落座，褚豫亮便对身旁的小厮道一声“齐了”，那小厮躬身撤出房间，下去吩咐上菜，晚宴算是正式开始。
今日席上共来了九个人，除楚敦煌四人和褚豫亮孙文德之外，还有齐晨以及两个师帐参议。那两个参议年纪都不大，约莫也就是二十至三十之间，眉宇间英气焕发，就是脾性像极了孙文德，坐的笔挺，面无表情。
孙文德不善言辞，不代表褚豫亮也沉默寡言。在上菜的当口，褚豫亮已然打开了话匣字，笑道：“此番尚武堂学子南下我宜城，实在是宜城之骄傲，尚武堂开堂一甲子，为国抡才千万，实是国朝第一学府。在下仅代表宜城民众，向尚武堂表示敬佩，下官先干一杯。”说着，他端起酒杯，自干了一满杯。
若是放在平时应酬的酒席上，这一杯酒下肚，不说满堂欢庆，好歹也有个叫好的人。但今晚却让褚大人大失所望，满席竟是鸦雀无声。自孙文德以下几个当兵的一声不吭，尚武堂学子们眼观鼻耳关心，也都保持了沉默，褚豫亮尴尬的咳了一声，脸色微红。
不过这场酒席好歹是接风宴，作为名义上东道主的孙文德不好一直沉默下去，半晌，便道：“你们南下辛苦，好好报餐一顿，以后吃不饱的日子，会有很多。”
这话便说的有点题外了，褚豫亮嘿然一笑，佯怒道：“将军说的哪里话，来我宜城，我这个做地方官的自然要一尽地主之谊，怎会容忍吃不饱的事情发生。”
孙文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尚武堂子弟来江南不是为了吃饭的，这点希望褚大人能够明白。”
褚豫亮一愣，随即点头道：“是是是，将军说的是极。是下官孟浪了......”
这当口，饭菜也流水架的端了上来，褚豫亮倒是个人物，并没点一些鸡鸭鱼肉之类的大菜，席上全是些江南清雅口味的小菜，倒是让楚敦煌他们眼前一亮。菜上满桌子，孙文德咳了一声，众人才开动筷子，气氛比起方才，稍稍活泛了一点。
席上不能一直沉默，褚豫亮便和尚武堂诸生攀谈，在得知楚敦煌也是江南人后，不禁大喜，非要同他喝上几杯。今日的酒是民间的女儿红，尘封了十四年的佳酿，似乎很对楚敦煌的口味，于是他就多饮了几杯。孙文德再无聊，也不会无聊到对一个不是军籍的学生下戒酒令，于是便充作看不见，只是吃菜喝汤，间或同徐秀海聊一些北疆事情，问了问关于他父亲的事。
“对对对，我就记得胧月郡的那条河，每到秋天，我们就去摘菱角，有一次我还从菱角秧里翻出一条小蛇，吓的差点淹进水里！”楚敦煌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学子形象，显然是和褚豫亮聊到了痛快处，褚豫亮也笑道：“那条河里原是没有蛇的，只是因为当年有一次发大水，将外地的蛇冲来不少，才使得胧月郡深受其害。不过后来听闻当地已组织捕蛇人前去捕蛇，想来如今河道已是承平。”
“谁知道呢，反正我阿母再不曾让我去摘过菱角了。”楚敦煌笑道，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说着，已经是许久不曾回过家乡了......”
褚豫亮也叹了口气，道：“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陪人睡......来，为这份思乡之情，再饮一杯。”
楚敦煌点点头，叫道：“干了。”
孙文德皱了皱眉，扫了一眼楚敦煌。他有点没想到，这个和南宫郡主是朋友的家伙，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眼看着开席没有半个时辰，他和褚豫亮两个人竟已经喝掉了一坛子的酒。高嘴的酒壶在桌上摆了六个，合着一个人都不止一斤半了，这让孙文德很是不满，于是轻声道：“褚大人，喝酒伤身。”
褚豫亮一愣，于是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孙将军说的是，在下......有些孟浪了。这么着，楚兄弟，你我既然投缘，那不如回头再找机会，今日是诸位的洗尘酒宴，确实，额......确实不易过度。”
楚敦煌叫道：“老哥你这，你这可就......”说完这话，楚敦煌一个酒嗝没打起来，脑子便昏昏沉沉，喃喃了两句“都累一路了，便是大醉一场，又有，又有何妨？酒，酒来，酒来。”说完这话，他便昏睡过去，头深深的埋在桌子上，一身的酒气，猝不及防间又吐了出来，“哇”的一声喷了王自成一身污秽。
“哟！”王自成跳将起来，叫道：“这怎么......唉，拢共就这么两三套衣服，还被你......呕，好臭，楚敦煌你，你你你，你太过分了。”
孙文德脸色铁青，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把他带下去。”
他这话一说，王自成便有些尴尬的道：“师兄，他，他平时不这样。可能是离家太久，一时心情激荡，才......唉，师兄原谅则个，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孙文德眯起眼，不说话。
王自成摆摆手道：“愣着干嘛，帮忙啊！”
徐秀海和齐晨站起身来，可孙文德却招手道：“坐下。”两人只好重新坐下。
敏达却已经蹿了出去，沉默的和王自成一起扶起了楚敦煌。王自成歉意的朝孙文德笑了笑，孙文德扭过脸去，只冷冷的朝褚豫亮道：“褚大人喝痛快了？”
褚豫亮一脸尴尬，有些委屈的嘟囔道：“这酒量也太差了！”
“都像褚大人这般酒量？”孙文德讥讽了一句，冷声道：“让人打扫一下。”
褚豫亮忙叫来小厮，撤换到另一个雅间。
花开两朵先表一枝，且不说众人换了房间之后这接风宴又如何进行，扭过头来，先瞧瞧醉酒后的楚敦煌以及王自成和敏达。王自成与敏达扶着醉意阑珊的楚敦煌，磕磕绊绊下了楼去，一进大街，冷风吹过，楚敦煌竟是精神起来，一边晃荡着身子，一边叫道：“再，再喝一坛啊褚大人，褚，褚大人！”
拐过了街角，进了一个漆黑的胡同，王自成一巴掌拍了过去，朝楚敦煌道：“大什么大，行了，没人了！”
方才还醉的满地出酒的楚敦煌脸上突然就没了醉意，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贼笑和百倍的精神头。
楚敦煌的酒量，孙文德和褚豫亮不知道，王自成敏达还有徐秀海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别说一斤多的女儿红灌不醉他，便是那北方最叫卖的西风烈，想把他灌醉也难上加难。这小子似乎从小便是在酒缸里泡大的，全然不怕烈酒侵袭，一个人喝趴下王自成和徐秀海压根没问题。
三个人把套在外面的衣服脱了，里面赫然是一身夜行服，王自成一边脱衣服，一边道：“秀海会尽量为咱们争取多点时间，咱们速去速回，回去的时候直奔弗园......我说楚敦煌你个王八蛋，吐酒的时候不会专门找空地吗，非要吐老子身上。”
“你以为我是优伶啊那么会演，紧张死了好吗。”楚敦煌翻了个白眼，把脱下来的衣服打包藏好，递给敏达。
敏达吹了口呼哨，阿布从胡同里蹿出来，敏达把衣服交给阿布，拍了拍他的头，随后阿布撤走，奔向了弗园。
做完这一切，三人悄没声气的隐入了黑暗之中，直奔东城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