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晨并没有走远,他离开签押房以后便站在不远处的游廊里,和候在外面的阿布大眼瞪小眼,事实上阿布并不想搭理这个个头不高的家伙,但这家伙却总是以一种猎奇般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时间久了,阿布便会忍不住朝他喷几个阿嚏,齐晨猝不及防,总是会满脸的腥味。
没过很长时间,齐晨便看到了走出来的四人,他迎上去,笑道:“师将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人,看来见到你们令他比较开心,换做了别人,是决计无法和他聊这么长时间的。”
楚敦煌和王自成一同苦笑一声,点头道:“嗯,说的有理。”
“来之前就吩咐过给几位兄弟找住的地方,一听说是尚武堂学子,不少宜城士绅都自愿捐出园子。哥哥我给兄弟选了城南钱家的弗园,条件还算不错,咱们先去看看。”齐晨走在前面滔滔不绝:“钱家是宜城有名的士绅之家,祖辈在洛城宣礼院任奉礼大夫,后辈转而经商,算是宜城首富。这弗园便是三代累积下来的底蕴园林,花草山石,亭台楼阁,水韵香榭无不具备,四位兄弟足不出户便可尽享江南风情。”
王自成道了谢,楚敦煌轻声道:“真是麻烦齐大哥了,却不知师兄是住在哪里?”
齐晨笑道:“嗨......你说师将啊?他可是闲不住的主儿,原本弗园也曾为师将备过,但师将却只愿意住在县衙的签押房里,别处从不染指。这不,弄得钱家惶惶不安,也不敢住在弗园了。就连宜城县的县官,都吓的噤若寒蝉,听说把府里的小老婆都赶走的干干净净,倒是让县官夫人大为开怀,把咱们师将奉若神明,就差日日搓香跪拜了。”
楚敦煌同王自成哈哈大笑,连道齐大哥是个促狭鬼。
只有徐秀海以及敏达两个人瘫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敏达还好,他身边跟着阿布,他对别人一脸冷漠,但看着阿布的时候,却会露出罕见的温柔。于是只有徐秀海木着脸庞,别人担忧他冷漠;别人大笑他冷漠......总之别人干什么他几乎都是冷漠,搞得齐晨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一路上出了县衙,向钱家弗园而去,楚敦煌和王自成充当了公关的角色,同齐晨聊一些宜城风物和江南景色,倒还算融洽。
“宜城坐落在怜光城以东,两城相距差不多二百里,说近不算近,说远也不算远。怜光城是一省首府,宜城便算是首府之护翼。今番邪教出现在宜城,其势力之庞大,可见一斑。好在这次宜城邪教被一网打尽,否则若任由它扎根发展,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邪教上,齐晨望着城中街道与屋檐,默默的叹了口气,对楚敦煌他们表达了自己的忧患意识,也难得的并不隐藏自己作为军伍中人的惭愧和无奈。
楚敦煌皱眉道:“我们从江北下江南,一路上倒也听过邪教许多事情,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邪教猖獗,蛊惑公众抗法,简直有叛逆之兆;一种又说邪教低调隐稳,只是聚众宣扬教义,并未曾公然抗法。敢问齐大哥这两种说法,那种比较贴近现实情况?”
齐晨想了想,无奈道:“都贴近。”
楚敦煌一愣,不由得问道:“都贴近?”
“是啊。”齐晨叹了口气:“公然抗法的也是邪教,低调隐稳的同样是邪教。兄弟你需知道,江南虽大,但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可以说隔山便是天壤。在这种情况下滋生出的邪教分子,自然也不尽相同。便如你所说,一种是激进派,公然抗法忤逆朝廷;而另一种,便是求稳派,低调隐秘,宣扬教义。这两种都统属于北冥神教,只是观点不同,因此行事举止,亦不同也。”
“原来如此......”这回不但是楚敦煌,便是王自成也稍稍吃惊,说道:“看来不到江南,根本无法深入了解邪教。”
齐晨点头道:“而今不单单是邪教分成了两派,就连江南道的官员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剿,提议由江南水师主战,在江南六省范围内大肆搜捕查杀邪教分子,并强力镇压,施行连坐法;另一派主抚,建议朝廷主动派人同邪教取得联系,许以官禄前途招安邪教教众,令其浮出水面,然后再温水煮青蛙,慢慢清理......总之是众说纷纭,吵的不可开交。若不是因此,江南道众文武官员又何必把事情闹得让天子都知道了呢?”
王自成笑了笑,叹道:“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齐晨笑道:“倒也没这么严重,在水师军伍眼中,这些邪教还不足为虑,只是当官的在考虑方式方法,平白的让咱们这些爷们瞪着眼干着急。”
徐秀海突然问道:“那孙师兄是何看法?”
“师将?”齐晨愣了愣,沉默片刻道:“这个......几位不妨回头再问,我们做下属的,怎能随意揣测将军意图。”
徐秀海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钱家弗园。
钱家不愧是宜城首富,整个院子占去了大半的街,单是正门便足足比县衙还要气派上三分,门口上书“弗园”两个大字,不过看着十分的新,好似刚刚挂上去一样。齐晨领着四人往里走,边走边道:“原本是几十年的老园子,但因为师将莅临,所以临时把‘钱府’两个字去掉,重新做了个‘弗园’的牌子,也算是钱家讨师将欢心的一个小把戏。可惜师将太过方正,因此这把戏也就没了看客。”
进了园子,绕过影壁以及下人们居住的倒座房,便是前院。过了垂花门,进了后院,则是长长的抄手游廊和家眷内宅。整个园子两侧有两个跨院,占地面积同大宅院相仿,里头花草奇木,假山池塘,是其精髓所在。园子占地面积广阔,钱家动用土木银钱无数,竟是在东侧跨院里掘出了一个小小湖泊,连通外界水系,常年活水不断,清澈宁静!湖泊里种着荷花若干,锦鲤无计,湖心有水榭一座,唤名湖心阁。虽是水榭,但亦是两层小楼,可供休憩游览,亦可当做家居。
许是顾念楚敦煌他们未曾来过江南,齐晨便把住所安排在了水榭之上。上下两层共有四间屋子,都收拾利朗妥当干净整洁,一切床褥亦准备的万全,倒是让楚敦煌他们感到惊艳。
“劳烦齐大哥了。”楚敦煌拱手道了声谢,显然对齐晨安排较为满意。
齐晨笑着摆手道:“何须一谢再谢,忒客气了。”又道:“想着你们对这些大瓦房子司空见惯,便将这水上阁楼收拾出来,想必诸位也是第一次吧?”
王自成笑道:“还真是!齐大哥有心了。”
“哪里哪里。”齐晨笑了笑,又嘱咐了两句,便道告辞,楚敦煌和王自成联袂相送,送出了跨院才回来。
回到湖心阁上,众人才算松了口气,王自成苦笑着叹道:“这江南的水,还真挺深,今日在县衙里孙师兄言语带刺,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楚敦煌也叹道:“原以为只是简单的邪教问题,谁知道其中还牵扯着上层权斗。若不是身临其境,怎能意识到事情竟如此盘根错节。”
徐秀海微微皱眉,半晌才缓缓问道:“孙师兄......今日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王自成沉吟片刻,道:“我觉得,他似乎是在隐藏着什么?”
楚敦煌点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徐秀海眉头未消,反而更添疑惑,喃喃道:“一个教派,却分出两种行事风格,且迥然不同截然相反,这种情况似乎并不符合常理......”顿了顿,徐秀海轻声道:“我们一路下江南,打听到的邪教事宜众说纷纭,但终归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所有的教徒都信奉一个人——北冥神。既然北冥神是所有邪教教徒的共同信仰,那为什么他们还会分出枝桠,并且相互矛盾呢?”
王自成想了想,反驳道:“也在常理之中啊。国朝没有教派,也没有信奉神祗之人,但草原上却有。徐秀海,你还记不记得草原人信奉的‘弗戈天神’?我就记得即便是信奉天神的人,也分为许多不同的流派,且彼此攻讦,彼此鄙夷,这难道不是共同信仰吗?”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敏达忽然说话了,他摸了摸阿布的头,轻声道:“你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细节。”
这句话是说给王自成听的,于是王自成一愣,反问道:“什么?”
“细节。”敏达重复了一遍,平静的说道:“徐秀海说的,是‘人’!”
王自成愣住了,脸色微变。
楚敦煌忽然说道:“对,人!老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昨天过凌烟渡口的时候,在龙王庙里遇到的那个茶商王五,就是你的那个本家。”
“自然记得。”王自成喃喃。
“他说了一句话,北冥神高高大大,头顶莲花,脚踩祥云,法力无边。还说他爹都见过北冥神。这说明,北冥神是确定存在的一个人,而不是虚无的神祗。既然是存在的个人,且是全体教徒的信仰,那么他们的教义和行事风格,便不会出现大的偏差,否则便是背叛,不能统属一教。在这个前提下,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自然不合常理。”
楚敦煌的一句话说的王自成脸色微变,道:“那为什么......”
徐秀海望着天边渐渐暗下去的云层,轻声开口:“也许,咱们要去看看那些邪教徒的尸体了。”
众人微微点头,楚敦煌看着满湖清凉凉的湖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