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重光十六年冬十月十七日,尚武堂癸酉届学子学年试炼,正式公布名单。
这份名单始于尚武堂考察拟定,报与军机院审议,经由天子批准,前后共经过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里,南方六省关于邪教猖獗的鸿翎急件愈发的多,通政司共计累计了奏章近四十余封,其中六省总督的折子十八封,都察院御史台江南御史道的折子二十二封,比北关的军情奏报多出了近四倍,这让承平日久的南朝舆情激愤,天子怒不可遏。
更何况,还有传言,国公府世子上官瞻泓前些日子害病,便是江南邪教所为。如此说来,邪教已经跨过梦华江,开始涉足北方了!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尚武堂试炼,提前开始,目的地,便是江南六省。
本次试炼,共计学员一十八名,原先拟定的十七被多增了一名,当名单公布出来的时候,尚武堂几要炸锅。
无它,仅仅是因为本次试炼名单,单推荐生,就占了两个席位。
这对于向来鄙薄雕花文武敬的尚武堂而言,不啻于是开天辟地的壮举。此举自然也遭到了许多学员的非议和抵制,但尚武堂这种地方,岂是你想抵制便可抵制,想非议就能非议的?在严惩禁闭了数名大骂不公的学员后,总算再无人对此名单有何想法。
而楚敦煌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菜园子里浇菜。
这个消息让楚敦煌愕然无语,望着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属于他自力更生的青菜,楚敦煌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他压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试炼生一员!
一个推荐生?一个种菜的推荐生?
楚敦煌感到莫名的荒诞,于是朝童伯递过去一个什么玩意儿的眼神。
童伯耸了耸肩,继续抽瘦子给他带来的小兰花烟草,一脸享受的样子。童伯抽烟的时候很少说话,他十足的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烟鬼,点好一锅烟,总是一口猛抽,仿佛要把烟直接往肺里抽。人家一锅能熬个刻钟,可他一锅,几口就得倒烟灰了。
“啊......”童伯舒服的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道:“娃娃你莫看我,老子咋个知道你要去试炼。”
楚敦煌道:“可是提前也没有征兆啊。”
“征兆?”童伯嘿然一笑:“你还要么子征兆,你打赢了天元海战,又和徐秀海王自成关系走的那么近,这个就不算征兆了?”
楚敦煌皱了皱眉,问道:“您是说,我这个名额有可能是徐秀海或者老王替我争取到的?”
“对头嘛。”童伯磕了磕烟灰,把黄铜的烟杆向身后一背,喃喃道:“这说起来也是个好消息,你莫要一副死样。你去收拾收拾东西,好在你东西不多,收拾好之后我交待你些事情。”
楚敦煌答应了一声,便进屋里开始收拾东西。他的东西是真的不多,私人物品除被褥以外,只有细雨剑和罗安的竹笛,当然,还有被他一直藏起来的神器北海天心。打扫这些东西用不了多长时间,所以没等童伯第二袋烟锅装满,楚敦煌就已经走出房屋,向童伯道:“老爷子您有什么事要交待?”
童伯从躺椅上站起身,一边走,一边道:“跟上。”
楚敦煌挠了挠脑袋,跟在他的后面。
童伯去的地方,是楚敦煌自个辟出来的那不到一亩的小菜园。里面杂七杂八种的什么都有,哪怕是在冬天,都泛着五颜六色。大体看过去,第一排是瓜秧,结着紫茄子一样的长不过一掌的菜瓜,许是楚敦煌技术不佳,所以菜瓜只有那么一个,长的紫光圆润。童伯二话没说顺手给摘了,然后扔给楚敦煌。
第二排则是像薄荷叶似的青菜,种了满满一排,长的欣欣向荣,在寒冬中也姿态昂扬。童伯俯下身揪了一片,放在嘴里嚼了嚼,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第三排种的仿佛是蚕豆,只是里面结的果实比蚕豆而言,略微少了些。蚕豆是青绿色,长老以后是红色,而它则是黄色,透着股大地般的沉稳气魄。童伯剥出来一个,只是闻了闻,便继续向前走。
第四排,也就是最后一排,种着几颗好似小树一样的植物。高约三尺,枝叶撑开后半径大约两尺,好似苍山迎客之松。这树一共就种了四棵,一棵结的果子不多不少,正好四个,四四一十六,共有十六个果子。果子不大,直径约有一寸,十六个放在一起......反正楚敦煌是拿不下了。
把外衣脱了,才堪堪拿下。转了一圈菜园,童伯回到屋子前,忽然问楚敦煌道:“带着这些东西累不累?”
楚敦煌苦笑道:“要不老爷子您也试试看?”
童伯笑了一声,把那个紫茄子一般的菜瓜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轻声道:“我屋里有本书,叫《神明山草集注》,你去拿出来。”
楚敦煌一愣,他倒是对这本书有印象,这是自己在刚刚辟出菜园,青菜发芽之后童伯经常会看的书。不过当时他以为这书是《山草集注》,却没想到前面还有“神明”两个字。
等楚敦煌把书拿出来,童伯已经把紫茄子菜瓜给劈成两半,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个桃核一样的东西,黑沉如铁。童伯手拿着那玩意,微微闭上眼睛,对楚敦煌道:“先把书看看。”
楚敦煌点了点头,翻开书。
登时之间,他脸色开始不受控制的变了。
楚敦煌忍不住的望了望被童伯劈成了两半的紫茄子,和书中一面插图仔细对比,然后轻声念道:“多宝仙灵瓜,西北昆仑天柱峰下神明植株,百年生长,百年开花,百年......成果!”楚敦煌已经是失声惊呼,道:“这个是书上的多宝仙灵瓜吗?要长三百年的啊!”
童伯没搭理他,只是捏着那枚果核,神情平淡。
“可是......要长三百年的东西,为什么我一个月就种出来了?”楚敦煌难以置信的看着童伯,觉得世界在眼前崩塌。
童伯淡淡道:“继续往下看。”
楚敦煌有点惊悚,手指发抖的掀开下面的书页。
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
“云荒艾草,万年雪山阴面灵株,七十年生叶,以火炙烤,医百毒,驱鬼魅。”楚敦煌咽了一口唾沫,喃喃道:“七十年,我还是只用一个月就种......种出来了。”
再掀开一页,楚敦煌脸色开始有些发白,道:“天蚕金豆,一百二十年生果,色泽金亮,食一枚,可三月不饥。”
连续受到疯狂打击的楚敦煌已经开始有些麻木了,他再掀一页,将插图与实物进行对比,最终长叹道:“碧落海惊云宴神果,补真气,疗经络,增寿元,七百年成熟!注:已绝灭。”
童伯缓缓睁开眼睛,将那枚黑如玄铁的果核捏在手里,道:“后山九峰,老汉用了十年灌溉养灵,为了种这些东西,九座山的灵气都被你掏空了......”
楚敦煌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良久才道:“为什么?”顿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老爷子,你到底是谁?”
童伯似乎有些疲惫,他拿出自己的黄铜烟杆,敲了敲果核,那枚果核“磕嚓”一声,碎裂开来。然后就是不停的碎裂,最后两面果核碎成了两个黑铁一样的戒指。童伯拿起戒指,将他戴进楚敦煌的左右两只手的无名指,轻声道:“莫要问为么子,莫要问老汉是哪个,老汉做这些事情,未必就是为了你。娃娃,老汉讲过,我是欠洛谙人情的,你就当是我在还洛谙一个人情罢了。”
楚敦煌低下头,神情变换。
“多宝仙灵瓜贵不在瓜,而是贵在果核,它有储物纳灵之作用。这左右两只手上的两个戒指,一个藏细雨剑,一个呢,用来藏你带来的那个包袱里的东西。你要知道,这两个东西都是不能示人的。”
童伯一边套戒指,一边喃喃:“不要觉得惊慌,这些东西虽然是上古神明灵物,但若不是你,换了旁人也是种不出来的,它们合该归你所有。”说到这,童伯瞄了一眼楚敦煌的两只手,目光有些深远。那两只手干净,修长,但楚敦煌知道,十个手指上,正套着比童伯的戒指,更为可怕的指环。
楚敦煌心中一愣,低下头去。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秘密,还是没能瞒过童伯,事实上,从童伯让自己种菜开始,恐怕就已经知道了他手上的这个从不言说的秘密。然而童伯并没有多问,楚敦煌心中怀了一丝感激,眼眶微红。
这个老人,不说别的,对自己是真的不错。
童伯又碎碎念道:“你种出来的东西,都可以藏在这两个戒指里,你要记得,东西虽好,可一定不能示于旁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想洛谙是给你讲过的。”
楚敦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此去江南,风高浪急,这些东西虽然是死物,但终究能保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老汉唯今能做的,也就是这些喽。”
楚敦煌点头。
“老汉也不知道今日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但老汉认为......算喽,老汉认为有个么子用。只是希望,死的能死的安息,活的能活的康健。总不能人都死了,还揪着不放过吧。”
楚敦煌愣了一下,不知道老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听起来怪异,但童伯已经站起身,掂着自己的烟杆,往屋里去了。一边走,一边淡淡道:“把东西都收起来,戒指戴在你手上,你自然会用,收好之后就从菜园子出去,莫要再回来。”
楚敦煌愣了愣,不由问道:“童伯......”
“滚蛋,你把老子九座山都掏空了,老子现在暂时不想看到你!滚到前山去,马上就要去江南了,给老子省几嘴口粮吧。”
“那......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个先人,等你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再说吧。”童伯大骂一声,再也没了声音。
楚敦煌笑了,笑着抹了抹眼眶边的泪水,然后郑重的跪在地上,朝着老汉所在的屋子,磕了一个头。
已经进屋的老汉像是看到了什么,想要回头走出去,但终究,他还是叹了口气,然后苦笑一声,躺在了床上。
再不去看外面风雨如晦。
......
......
尚武堂巡检营,高阳白阴沉着脸色走在军营旁的土冈上,没好气的对一排持戈的士兵骂道:“鹧鸪,娘的回令!”
那些士兵尴尬的道:“夜莺......”
“莺个鬼,给老子滚!”高阳白的情绪相当的暴躁,骂的那些负责夜巡的士兵灰溜溜撤去,暗道自己运气不好,竟然撞上了统领,同时又忍不住腹诽统领闲着没事大半夜里出来逛个屁啊!
敏达淡淡道:“认令不认人,这是你定的规矩,不该骂他们。”
高阳白叫道:“老子想骂,你管的着?妈的,老子就是不开心,你能拿我怎么样?”
敏达皱了皱眉,却不再说话,而是在眼角浮出一抹笑意。
“娘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巡检营是你家开的啊!我告诉你,你的背书还在巡城兵马司,你敢去江南,那就叫违抗军令擅自出逃,按律法,我能把你当场格毙!”高阳白愤恨怒骂不休,一脚踢向一块石头,谁知道这石头是长在冈上的,差点没把他脚趾头给撞破了。
“******,连块石头都跟老子作对!”高阳白再骂一声。
敏达摇头道:“军令这种东西,你以为能禁锢住我?”
高阳白表情一窒,沉闷道:“唉,老子早就看明白了,你不是那种能管得住的主。但是好端端的巡检营兵勇不当,你干嘛要去江南呢?”
敏达道:“我来巡检营只是为了一个人,他去江南,我自然不能继续在这待下去。”
高阳白叹了口气,闷声闷气道:“早就知道你来巡检营的动机不纯,不过没想到你那么直接就告诉我了。”顿了一顿,他又道:“为谁?尚武堂学子吧。听说他们的试炼要提前了,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试炼生之一吧。”
“嗯。”敏达很老实的回答。
“这么肯定!”高阳白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敏达平静道:“他如此不凡,我自然肯定。”
“不凡?”高阳白冷笑一声,踢了踢脚下的荒草,摇头道:“那东西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不敢让人相信。”
敏达笑了笑,却并没有解释。他当然不会告诉高阳白关于敦煌救了徐秀海的事情,此次尚武堂试炼,徐秀海必然榜上有名,他不相信被救了的徐秀海,会不力荐敦煌。毕竟和敦煌在一起的人,会平添无数的保险和......安全感。
敏达很擅长推测,他的推测很少有不准的时候。
两个人在夜色中沉默了许久,高阳白突然道:“我从来没想过,半狼族里,竟然会有你这样的人。”
敏达看了他一眼。
“虽然有些矫情,但我不得不说,我很佩服你。”高阳白挠了挠头,苦笑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愿意承认这件事,虽然是事实。你是个汉子,了不起的汉子,能单挑了整个巡检营的家伙如果不是汉子,谁还是汉子?真可惜没能跟你成兄弟。”
高阳白为自己的这些话觉得有点赧然,半晌,他又道:“放在半年前,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想和一个半狼族人成为兄弟,打死我我都不信。可现在,我却特希望你别去江南,咱们把兵一直当下去,我吃干的,就不会让你喝稀的。”
敏达没说话,只是眯起眼,对高阳白点了点头。
夜风有点冷,高阳白忽然很羡慕那个敏达说的尚武堂学子。能和敏达这样的人成为朋友,那一定也不简单吧,至少,肯定特别能打,而且,不怕死。
高阳白向来佩服能打,还有不怕死的人。
高阳白望着漫天的星斗,突然道:“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当色拉人......”他看着敏达,一字一顿道:“别去战场上。”
敏达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给他任何承诺。
高阳白哈哈笑了,搂着敏达的肩膀,不再说关于当色拉人和去战场上的事情,而是转而道:“知道今晚上的口令是什么意思吗?”
“鹧鸪,就是南朝用来借喻送别的一种鸟。知道它怎么叫吗?哥哥,行不得也!”
高阳白笑嘻嘻的看着敏达,装模作样的用怪异的唱腔夸张道:“行不得也,哥哥!”
敏达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鹧鸪飞过去,离人尽泪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