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城东笑佛寺,眼神明亮唇红齿白的小和尚坐在院子的天井里,直愣愣的看着深邃高远的天空,陷入了纯真而可爱的深思。他的身前种着一棵枯木,枝干嶙峋,好似干瘦的枯骨绝望挣扎伸出的双手。天井里只种了这么一棵枯木,其余的便是铺地的青砖,还有黑色的屋檐。
小和尚向来不喜欢这个院子,因为这里空荡荡的,很无趣——虽然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了。他时常会问师父,为什么院子不种些花花草草,养些飞鸟鱼虫?但师父总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他知道这出自于《般若心经》,但却很不赞同师父这种拿佛经说事的举止。原因很简单,师父是个瞎子。
不种花草,不养虫鱼,只是因为他自己看不见吧......小和尚总会腹诽师父。
师父的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盲的,小和尚记事开始,师父就看不到东西了。还好自己的眼睛明亮好使,能帮着师父看东西,读经书,否则就那么不见天日,师父还不闷死啊。
小和尚拖着腮,就那么坐在天井里。胸口前的石头上有一本《华严经》,可他却没有翻看的意思。他听前院的师兄说他们经常出去化缘,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唱一声佛号,念一段经文,就能换得吃的喝的。他们还说,寺中有远行僧人,苦修万里辗转大江南北,塞外边疆,见过很多异域的风情和不同的人种。什么西北的夸人族,草原的半狼族,西南万山丛中的九寨长笙族......小和尚从来没见过这些人,也没去过那么多地方。其实他最喜欢的,还是师兄说的笑佛寺门口。师兄告诉他,笑佛寺门口每逢双日,就和庙会一样热闹。你去门口,随便找一个施主,念一段《药师本愿功德经》,他们就会送你一串糖葫芦或者沾满芝麻的麻糖。那味道又甜又酸,又香又黏,让人吃了三天嘴里还留着余味,睡觉都能甜醒。
小和尚一直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糖葫芦和芝麻糖了。
可是......师父从来不让他出寺。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师父就在这个寺庙里,从来不出寺门一步。白天坐在院子里念经,晚上在庙里游荡,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没有任何人见过师父踏出过庙门。主持方丈说,你师父会出去的,总会出去的。他总是撇起嘴不信,问方丈你怎么知道?方丈就叹着气说因为枯木总会逢春啊。
于是小和尚一度以为只要枯木逢春,师父就能带自己出门了。可是他不管怎么给这截烂木头浇水施肥,他仍旧是干瘪瘪,枯怏怏,点把火就能烧着了的样子。
小和尚总会想,大概自己一辈子也出不去了吧?
可是,他真的很想吃冰糖葫芦!
无聊至极的小和尚翻开身前的经书,用蚊蝇一般的声音喃喃的念道:“言随喜功德者,所有尽法界、虚空界,十方三世一切佛刹极微尘数诸佛如来,从初发心,为一切智......”念到这里,他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抬眼望过去,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和尚把书本合上,有点无奈的朝那个身影道:“你怎么又来了呀?”
来人穿着淡灰色的劲装,站的笔挺,身子好似刚硬的石板,手自然垂在身体的两侧,目光如电,落在院子的柴门上。在这个人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人年纪看似要比他小,可个头却不分上下,眉目间也没他那么苦大仇深,相反带着一丝温和的善意。
小和尚自然是认识来人的,他还清楚的记得这个家伙被割成血人似的样子。不过是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前前后后,加上这一次,已经来了三次了。前面两次每次来,都是无功而返,还差点丢了性命,这次为什么又要跑来送死呢?
小和尚很不解,于是他就撅起了嘴,颇为不满的对站在那的人说:“佛祖教人要珍惜生命,《阿含经》中言,人身难得,犹如盲龟值浮木孔。徐檀越次次来访,次次重伤,难道还没有学会珍重自身吗?”
淡灰色劲装的来人笑了笑,算是对小和尚良言相劝的感谢和致意,但他却并没有同小和尚讲话,而是看着院子的堂屋,高声道:“天盲大师,徐秀海来访!”
“你你你!”小和尚有些气急败坏,红着小脸道:“你那么固执,师父才不会见你呢。”
站在徐秀海身后的那个少年笑了笑,向徐秀海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小和尚吗?”
“我才不小呢!”小和尚愣了愣,不由得冲那少年喊道:“我已经很大了,很多岁了,你要叫我小师父,不能叫我小和尚。”
少年倒是没想到这个小和尚这么耳聪目明,便笑道:“哦,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敢问小师父德号上下?”
小和尚得意的扬了扬脸,道:“我叫小粽子!”
“小粽子?”少年惊讶道:“佛家有这样的法号吗?”
小粽子哼了一声,道:“我就叫小粽子,我的法号就是小粽子,怎么不是佛家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家的?”
少年人笑道:“我姓楚,叫楚敦煌,我不是哪家的,我是个俗家人。”
“俗家人......”小和尚沉吟片刻,自顾自道:“方丈大师说,佛家俗家,道家儒家,原不分家,天下本是一家。那,我就叫你楚檀越吧。你和徐檀越是朋友吗?他每次都是自己来,这次怎么让你陪着啦?看来你们真的是朋友。不过也好,你快劝劝徐檀越吧,他再固执不听话,就要死在这里啦!”
楚敦煌看了一眼徐秀海,又朝小粽子问道:“为什么呢?”
小粽子合上经书,站起身指着柴门道:“他想见我师父,可是我师父从不见外人。他要见,就需走进院子来。但柴门方圆一丈,自成般若阵法,是经师父颂念《心经》加持过的,可不是他能走进来的。前两次他强行闯阵,被般若阵法割裂身体,险些命丧笑佛寺,你是他朋友,应知道他身上之伤。他每次闯阵,每次伤的都比前一次要重,这次再闯的话,肯定就要死啦。”
楚敦煌皱了皱眉,看向徐秀海。
徐秀海却很平静,只是淡淡道:“小粽子,生死有命,与佛门清净无关。”
“你这人!”小和尚气的打跌,忍不住叫道:“你当我是为佛门清净不让你来的吗?小人之心,你要闯,就闯吧,我才懒得管你呢。”说着话,小粽子把佛经收入怀中,扭头就走,快着两三步就进了堂屋,然后轻轻把门关上,再不看徐秀海与楚敦煌一眼。
徐秀海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楚敦煌,道:“此事毕,我再欠你一个人情。”
楚敦煌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院子的门十分简陋,是用菩提树的树枝绑在一起做的柴门,每个树枝的高低也参差不齐,歪歪斜斜的搭在两侧的篱笆当中,与尚武堂后山菜园子的门有得一拼。
徐秀海静静向前走,跨进方丈之间。
双目所见之景象,陡然沧海桑田。
那是苍茫无垠的草原,看不到边的青天似一条弧线,远远延伸到灰色的山影背后,天空中浅白的云朵和地上的绵羊如出一辙,混搭的自然而和睦。在草原的南方,巨大而巍峨的城墙伫立成了人眼中天神居住般的宫殿,猎猎的红旗飘扬在城墙的上方,为青翠的草原上点缀了不一样的色彩。
徐秀海站在草地上,像个迷失了的孩子。
春日里的湿润气息凝结在草叶上,打湿了他的裤腿,鼻翼游走着莫名清淡的花香味道。有声音在耳边回响,“哥哥,我们一定要采够一百朵梦昙花吗?小花也是一朵花,采九十九朵好吗,加上小花!”
徐秀海闭上眼,脑海中海浪轰击崖石声音在拼命的回荡。
“哥哥,梦昙花很难找的,小花找不到那么多。”
“哥哥,小花好累啊,我们不找了好不好?”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小花惹你生气了吗?那小花不歇了,哥哥放心,我一定会找够所有的梦昙花的。”
“哥哥,你看看我啊......”
徐秀海闭上眼,然后站直了身子,他终于回想起来,那莫名清淡的花香味道就是梦昙花,草原上初春盛开的铜钱一样大小的纯白色花儿。传说这种花儿能够让人看到自己最想看的东西,不管是未来的伴侣,还是逝去的亲人。
那时十岁的自己,最为热衷的事情,就是在下过雨的草原上寻找带着美丽传说的梦昙花。调皮而捣蛋的他总会有很多办法溜出筑龙城,比如偷父亲的印鉴,牵走驿站的军马,用迷香迷倒看着自己的阿嬷。他的身后也总会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碎花裙子,一口一个哥哥,跟着他从筑龙城跑到千里无垠的大草原。
他总是不让碎花裙子坐他的马,于是碎花裙子就会在他马屁股后面跟着,牵着他的马尾,小心翼翼的对他央求:“哥哥,你慢点走,小花好累好困。”
徐秀海都已经记不住那个瘦小影子长的是什么样子了。
他闭紧了眼睛,睫毛微微的颤抖。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锋锐的马刀!马刀是营造司的军工制式,血槽里嵌着暗红色的印迹,那是饮血过多留下的象征。马刀是他最为熟悉的武器,六年的猎狐手生涯,他总是握着这把刀,从东砍刀西,割下无数个耳朵。
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只是手持着刀,狠狠劈了下去。
那声“哥哥”戛然而止。
四周变得安静,徐秀海没有睁开眼,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