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堂天字一班的教官,地位仅次裁决和总教的赵允赵教官在某个时刻,会突然涌起一种抄起水壶砸在徐秀海脑袋上的冲动。他看着自己最为骄傲的这名学生,看着这个在北关当了六年猎狐手的军中娇子,心底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他极其希望把沟通的方式斥诸暴力,但想了想眼前这小子一刀破甲三十二的壮举,赵允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像个无可奈何的老人般跌坐在椅子上,问道:“你就不能不冲动吗?”
徐秀海站的笔挺,就算是把天子的金吾卫给拉来和他比军姿,都未必有他无可挑剔。这种严于律己的行为举止似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也让他在原本应意气风发的年龄里坚固的毫无弱点。徐秀海用上下级汇报军情般冷漠而方正的语气道:“学生没有冲动。”
“还不算冲动?”赵允深吸一口气,一个下午的喋喋不休已经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他想倒杯茶,却发现壶里的水已经被他喝的一干二净。于是赵允把茶碗在桌上狠狠顿了一下,叫道:“学年试炼,这么重要的事,你却要和总教大人顶牛。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没有顶牛。”徐秀海平静的道:“我只是表明态度,希望尚武堂可以多考虑一个人。”
“那个楚敦煌?”赵允有些崩溃了,大叫道:“一个推荐生,还是个在菜园子种地的推荐生,他何德何能可以参与本次试炼?尚武堂癸酉届五百学子,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推荐生参与试炼了!”
“推荐生也赢了天元海战。”徐秀海抬起眼,眸中的固执神色清楚的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不会让步的,就像他从来不会因为赵允的责骂而把天字一班里的大沙盘挪走,让脸面全无的教习进入班内授课。赵允欣赏他的这种固执,也恨不得拿刀剃光了这种固执。赵允有一种错觉,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这小子给活活气死。
为防止心脏因跳动太快而跳出嗓子眼,赵允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尽量的保持平静和镇定:“你铁了心了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楚敦煌不参加试炼,你也要退出?”
徐秀海毫不犹豫的回答:“是。”
“给老子滚!”赵允抄起茶碗砸在地面上,吼了起来:“你早晚气死我,你早晚气死我!”
徐秀海不再说话,只是用愈加标准的军姿来阐述自己不变的立场。这让赵允恨不得把他踹出廨舍,然后暴揍一顿。很长时间都没有生过气的赵允像只拿小狮子没办法的老狮子,愤怒的在廨舍内走来走去,时而破口大骂,时而苦口婆心。可是徐秀海就那么站着,干脆而利落的放弃了和徐秀海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这让赵允最后可反败为胜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告诉你,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你的机会,你不珍惜,没人会为你可惜。我清楚你的实力,江南一去,只要平安归来,凭着你在筑龙城的救驾之功,结业后势必成为我国朝最为年轻的旅级中大夫!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意气用事。”
“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不要意气用事。”
“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赵允骂的口舌生烟,但徐秀海的眉头却连皱都没皱一下。这让赵允感到了莫大的挫败,盛怒之下的他猛的一个巴掌抽出去,然后空气中便是响亮的“啪”的一声。
徐秀海歪了歪头,赵允愣住了。
打出了这一巴掌的赵允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嘴唇略微哆嗦,他想看看徐秀海脸上的掌印,但一种叫做“师道尊严”的东西让他停住了自己的动作。徐秀海却仍旧爱云淡风轻,只是轻轻咽了一口唾沫,那是被打出来的鲜血。只是在这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之后,他整个人的军姿站的愈发的笔挺和精神抖擞了。
赵允叹了口气,张了张嘴,犹豫片刻,一直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他背对着徐秀海,脸色铁青,良久,烛花炸响,赵允才缓缓道:“你是不是还是放不下小花。”
徐秀海不说话,只是当赵允提到“小花”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露出一种隐忍的痛,然后便被沉入眸底深处,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还有我,你的叔叔......我们这些亲人加起来,还比不上一个十岁的女孩吗?”仿佛是经年往事被轻轻翻起,赵允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沉重的叹息和沧桑的唏嘘,他悠悠道:“可是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和我赌气,让自己变得冲动,那你就太蠢了。”
“我是你的叔叔,你要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赵允的话说出口,徐秀海突然笑了,然后反问了一句:“哦?是吗。”
赵允的脸色变得通红,像是一个偷苞谷的贼被人当场抓住。这种情绪叫做恼羞成怒,或者叫气急败坏,出身禁卫府,曾是数万禁卫军教头的赵允用锋锐的目光扫过徐秀海,然后道:“目光短浅!”
说完这话,他拂袖而去,只留下徐秀海站在廨舍里,沉默好似永恒的夜晚。
......
......
尚武堂总教大人廨舍。
赵允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味,很不明白总教大人的住处如何有这种味道。不过他整个人此时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度的愤怒中,所以也不去在意这些微小的细节。赵允像个怒火冲天的灰熊,对总教大人道:“我管不了那小子了,他现在谁也的话也不听,谁也管不了,他要造反了!”
总教大人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静静的等赵允发完火,然后问道:“他要求了什么?”
“他要在本次的试炼中加上一个叫楚敦煌的推荐生,否则就退出试炼!”赵允压着嗓子,低沉的吐出让他恼火的这件事。
“楚敦煌吗?”总教皱了皱眉,然后将一张淡黄色的纸递给了赵允,轻声道:“我把试炼的名单修改了一下,加了些人,你把名单给秀海吧。”
赵允愤恨不休的接过纸张,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原本拟定的十七人试炼名单,在尾处,赫然有墨迹尚新的三个字:楚敦煌!
赵允目瞪口呆,忍不住道:“总教,这......”
“我忽然对这个人很好奇。”赵卓仰起脸,看着头顶的横梁,喃喃道:“一个胧月郡的推荐生,一个在尚武堂种了将近两个月的少年,是什么让他能如此受关注?是什么让他几乎成为本届优秀学员趋之若鹜的对象。老弟,这很不寻常,这非常的不寻常。”
赵允眯起眼,思考了会儿,轻声道:“要不要我派人查一下?”
“查的出来吗?又或者说,你我有必要查吗?敢查吗?”赵卓淡淡吐出这么句话,声音中带了些苦涩,很有深意的望了赵允一眼,叹道:“老弟,你难道还没看出今日的这里,这间屋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赵允纳闷的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总教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敢查吗?尚武堂对自家学子,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问题?总教大人的无奈与苦涩让赵允觉得好像一旦扯上了“楚敦煌”这三个字,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扑朔迷离。先是秀海的固执和冲动,又是总教的纵容和无力,这让赵允实在摸不到头脑。
许久之后,赵允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突然意识到总教话里的意思:今日的这里,这间屋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踏进廨舍时那空气中游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那种香气并不浓郁,也不属花草脂粉,更不是菜肴油腻的味道。那种香带着一丝烟火的炙烤味,赵允慢慢眯起眼,忽然想到了一个典型的东西:烟草。
这种香气只能是烟草熏烤出来的。
他低下目光,在赵卓的脚底,在那椅子的旁边,发现了一撮烟草烧过的灰迹。
尚武堂所有的教官和学员,都没有抽烟的,从来没有。在赵允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抱着烟杆不松手,抽的不亦乐乎。
那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掌控着整个尚武堂,甚至能和军机院老院长互相骂娘的人物——尚武堂,总裁决大人!
他的脸色顿时苍白下去。
“大人来过了,只交待了一件事,立马就又走了。”赵卓苦笑一声,指了指那张名单,轻声道:“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在试炼名单中,加上这个叫楚敦煌的学子。”
赵允的身子微微颤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终,他也只是颤声问道:“这个楚敦煌,到底是谁?”
“不重要了。”赵卓摇头道:“重要的是,你,和我,咱们两个,对癸酉届的学员,是真的看走眼了。”
赵允深吸一口气,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明日,把名单通知下去。”赵卓站起身,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月光和群山,静静的道:“大内的旨意今天也传到了军机院,尚武堂癸酉届学子的试炼,该开始了。”
群山隐隐,乌啼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