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元坊东北角,有个灯火阑珊的小酒馆,酒旗招年久褪色,看起来好似抹桌子的抹布。小酒馆不大,客人也是三三两两,在人流穿梭的天元坊里显得有些落寞。隔着酒馆正门的竹帘子,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独坐临街窗边,桌上点了一碗牛肚,放着一壶老窖酒,吃一口,喝一盅,沉默如灯。
胖子和瘦子顺着楚敦煌的目光看过去,不禁“咦”了一声,道:“像是老王!”
楚敦煌点了点头,向酒馆而去。
四个人进了酒馆,食客抬起头望了一眼,正是说要回家的王自成。王自成显然已经在这小酒馆里坐了很长时间,楚敦煌扫了一眼原木小方桌下面的空壶,共有四个。一壶是半斤酒,这么说,这种浓度甚至高过西风烈的酒水,王自成已经饮了两斤。
楚敦煌轻声道:“你不是回家了吗?”
王自成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见他们,也是愣了一下,不过也仅仅只是稍许发愣,便低头对付碗里的牛肚,问道:“你们不是去千羽楼了吗?那么快就出来了。还以为胖子和瘦子要拉你留宿......”
胖子和瘦子相视一笑,瘦子道:“今夜发生的种种,可谓一言难尽,巧了搁这碰见你,咱们叫上一桌酒菜,好好聊聊。”说着就盘腿往桌前坐下。好在胖子眼色灵活,轻轻拉了他一下,还未坐下去的瘦子一愣,这才看到王自成眼角边并不起眼的泪痕。这让瘦子大惊失色,禁不住问道:“老王,你怎么了?”
小酒馆不大,所有客人都是跪或盘腿坐在席居上。王自成盘腿坐着,一碗牛肚在他专心的对付下很快被解决。喝完最后一口汤,王自成淡淡道:“店家,再来一碗。”
在柜台伺候一盆绿萝的店家应了一声,打开炉子又做了碗牛肚。
“我能怎么,屁事没有,就是饿了。”王自成的声音有些飘忽,根本不去抬头看楚敦煌他们,而是又低下头,和这碗新牛肚较劲。吃了几口,他忽然说道:“我跟敦煌聊聊天,你们先撤吧,成吗?”
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点头道:“好,那我们先撤,如果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们。”
王自成点点头,问店家多要了壶老窖酒,放在对面,然后吃了一大口牛肚,细细咀嚼。
楚敦煌皱了皱眉,对敏达道:“是我尚武堂的同窗,说好今天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我想他肯定遇见了什么难处,我在这陪他一会儿,你和胖子瘦子先走,我迟些再过去找你们。”
敏达盯着王自成,半晌忽道:“要小心。”
楚敦煌笑了笑,道:“没关系,他不会对我不利。”
敏达却并不放心,而是对楚敦煌道:“我在外面等你。”楚敦煌一听本想拒绝,可敏达已经走出店外,在不远处的一个茶摊坐下,点了壶茶,自斟自饮,并不再看酒馆一眼。可楚敦煌相信,若是酒馆中事有突变,敏达肯定会第一个拔刀冲进来。他心口略感温暖的叹了口气,与胖瘦二人拱手作别。
人走了,酒馆里更显寥落,楚敦煌在敏达身前跪坐下来,望着他对一碗牛肚狼吞虎咽,神色平静如秋水。好半晌,一直等到王自成把嘴里鼓鼓囊囊的牛肚都嚼碎咽了,才倒了杯酒递过去,轻声道:“该回家不回家,跑这喝闷酒,那还不如跟我们一起逛千羽楼。”
王自成瞄了他一眼,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刚进去就知道了。”楚敦煌苦笑一声,“难为你还帮他们一起哄我,真不仗义。”
王自成嘿了一声,笑道:“那等温柔乡,你既然已经是去了,还要反怪别人,真是外表老实木讷,内里却猥琐下流。”
“嘿,你别说,我今天真不该出来,留宿千羽楼多好。”楚敦煌笑着拿筷子点了点木桌,道:“成了,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王自成吃饭的筷子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了看楚敦煌,然后继续吃自己的饭。等到这碗牛肚又被解决的差不多了,才微微打了个饱嗝,喝了口酒,沉默片刻,轻轻吟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楚敦煌道:“南方民歌《西洲曲》,你不是洛城人吗?”
“哈,倒忘了你是南方人,对这首曲子绝对不陌生吧。”王自成喃喃了一句,扭了扭身子,忽然对楚敦煌道:“那天咱们去藏武阁,我说等咱们出来,我一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我说到做到,今天就给你讲讲。”
楚敦煌愣了愣,望着王自成有些微醉的脸,终于还是点点头,道:“好,你说。”
“我其实,算不上洛城人。”王自成望着天花板,声音有些飘忽:“我在洛城只生活了四年,四岁那年就随父亲去了北方。我父亲是一名军人,十二年前,被军机院调往筑龙城老八旅任旅长,我就随着父亲还有母亲去了北关。你知道,北边是经常打仗的,所以我也算是长在战火中。令人欣慰的是,自武帝北伐以来,边关虽摩擦不断,但大体上总能保持和平,除有小规模游骑袭扰外,倒也安居乐业。我在筑龙城和父亲母亲,平安生活了两年。”
“但两年后,也就是十年前,北方草原半狼族人对各大边陲军镇的侵袭,较之往年突然增多。而作为报复,军机院也不止一次的命令边陲军镇予以相同程度的反制打击。筑龙城作为北关最大的军事重镇,自然义不容辞,父亲带着老八旅,常常出关打草谷,一去便是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王自成眯了眯眼,目光穿过窗子,落在人流汹涌的洛城夜街上,仿佛回到了北关筑龙城,回到了多年前的纷飞战火里。
“有一次,筑龙城接到了一份军报,命令老八旅轻骑出关,对右帐王庭进行一次中程游击,游击的最终目的地,在科密草原的额尔古纳河。父亲接到军报后,马上带兵出关,前往科密草原。额尔古纳河在筑龙城东北方向二百里外,轻骑奔袭,日夜便可来回,其军事任务并不艰难,也并不复杂。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老八旅在出关以后,并没有到达原定的额尔古纳河,而是反其道行之,向西北方向突进了整整四百里。那是另一个边陲军镇连天城的防备地区,而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另一伙数倍于老八旅的敌人。”
“金帐王庭的金刀游骑兵。”
楚敦煌一愣,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军机院编著的内部资料中,详细的注解了这支令人震撼的部队。他们是金帐王庭大单于的禁卫骑兵,其地位相当于洛城的天子羽林,这支队伍直接承袭于甲子前的王庭嫡系,实力之强横,在整个草原之上,首屈一指。就算是当年的武帝北伐,对这支骑兵都曾头疼无比!
百里奔袭,突遇敌军,且敌数倍于我,楚敦煌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场遭遇战中,老八旅毫无意外,全军覆没。此事传回国内,举国哗然,在近几十年的对峙中,南国还尚未遭受过如此大败,于是群情激愤,要求彻查严惩此案!迫于舆情,军机院连同刑理院和禁卫府,三家会审,在短短的时间内对筑龙城进行了一次大面积的审查和清洗。也正是因为这样,整个筑龙城遭受了最严厉的处罚。我记得筑龙城戍卫大营中,有一位军帅被撤职查办,两位师将贬为庶人,六个大大小小的旅长被斩首示众,还有若干因此受到牵连的卒、校、伍等军官或死或伤,株连之广,叹为观止。”
“而处在漩涡当中的老八旅,更是得到了国朝建国以来,最大的惩罚。”
王自成给自己倒了杯酒,脸色冷的像是一块寒冰。他平静,却包含着狂风骤雨道:“老八旅所有战死的兵卒,不准敛收尸骨,不准祭拜招魂,不准......不准冠以忠烈名,入靖国英魂殿!”
楚敦煌垂下目光,深深的叹了口气。
“而后,仿佛是觉得惩罚还不够,军机院命令,取消老八旅编制营号。于是,老八旅就从筑龙城戍卫大营中的战斗序列里,被清除出去,再也没人提起。”王自成喃喃,语气放的很轻,但楚敦煌却能够从中听出无穷的悲愤与哀伤。
作为一个尚武堂学生,楚敦煌多多少少了解了关于南朝行伍的一些事情,比如营号。简单点说,营号就是这支战斗部队的名字,但不简单的说,这更是一种光荣与传统。在多年的战争中,一支队伍,它的营号往往都是无数浴血奋战的前辈用生命换来的,其价值,其意义,不言而喻。而撤销掉一支队伍的营号,那就是从国家角度否定了这支队伍的所有功绩,所有流血牺牲的先辈!
这样的方式与方法,是比死还要令人绝望的耻辱。
王自成抬头望着天花板,鼻音略微浓重的道:“世界上再也没有老八旅了,五百兵勇的生命,就这么被否定了,拒绝了。他们躺在草原上,日日夜夜,风吹雨淋,尸骨躺在那,灵魂徘徊在异国他乡,却不能回到自己的故土。敦煌,你明白那种感受吗?你明白有家难回,被亲人拒绝的感受吗?”
楚敦煌眼睛微涩,他重重的点头,道:“是的,我明白。”
王自成闭上眼,流水从眼角滑落下去。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跪在泼天雨中的自己,跪在筑龙城戍卫大营门前的自己。六岁的他披麻戴孝,就那么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他用嘶哑的声音一声一声的高喊着一个个的人名,从自己的父亲开始,喊到普通的骑兵,喊的嗓子都发不出声音。
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看看他,听听他。
军机院的军令,残酷而冷漠的将他的呼喊,杜绝在了戍卫大营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