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在清冷的月光下绿茵流动好似海潮,孤山乱世嶙峋,像极了沧海中的高崖,两点幽蓝色的光芒掩映在一片银白的毛发中,一条脊背耸动的巨狼赫然出现在山顶。
北方常有狼,但银白色毛发的狼却异常少见,就像是拥有半狼之祖弗戈天神血脉的草原王族一样稀有。这头狼安静卧在山顶之上,神态倨傲,如同天赐湖冬日里盛开的雪莲花。它就这么卧着,丰茂的毛发中包裹着一个深褐色麻衣的少年,那少年躺在巨狼的怀中,像是依靠着一座小山似的,他斜着眼睛望向远处密林中透着红色灯光的客栈,轻轻抚摸着巨狼的前腿。
“把你打伤的人就是他吧?”
少年抚摸着狼腿,轻声喃喃,他说的是半狼族语言,鼻音稍重,一股毫不加掩饰的恼怒便从语气中流转出来。
巨狼低下头,轻轻舔了舔前腿,在那条腿的内侧,赫然有一条暗红色的伤口,几乎从腹部一直到趾爪,望之可怖。这条伤痕让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晕红,他皱着眉头,望着一般人根本就无法看清的客栈,重重的“哼”了一声。
透过迷雾,就算是半狼族最精射艺的勇士也不过能看到一排排灰色的砖瓦的房屋和朦胧的灯光,然而这少年却似乎已经看到了屋檐下正上演着如何的好戏。接着月光细细打量,会惊讶的发现,这少年的眼珠,竟有一丝薄薄的蓝色光雾,与巨狼的幽蓝色瞳孔交相辉映,让人不敢直视。
这是在“魇绣”包裹下的罗安和巫祭所不知道的。
破城之夜,罗安带着王族余脉南下草原,而身为王朝祭司的巫祭大人,也身为北境候安插在王都多年的暗子,他如何敢不赶尽杀绝以绝后患。对于罗安而言,国境之中能与自己一战者屈指可数,除去北境候贴身的那名巨剑勇士外,也只有住在高塔上的这名王国祭司能够与之一争。
只差一夜,还是被同样马不停蹄的巫祭追上了。
“魇绣”的银线细如蛛丝,千万条交织在一起,薄如蝉翼。所有的丝线从半空中的巫祭抖动的双手中纵横翻飞,他如同吐丝的蜘蛛,疯狂的银线攒簇在一起,将罗安裹成了巨大的蝉蛹。
蝉蛹中的罗安斗转星移,天翻地覆。
面前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沙漠,黑色的风暴从远方呼啸而来,凄厉的风声像是锋利的刀刃划过刚硬的石头,声音刺耳让人发麻。炙热的阳光穿插在风暴之中,像是滚动的玉珠际天嘶吼。这是黑沙漠,从草原到北国的天险之一。
就这么平白的,于静谧的草原之夜里,眨眼间来到了莽莽无边的沙漠之中。
罗安眯起眼,皮肤上甚至感受到了砂砾吹打而来的刺痛以及风带来的干燥。他舔舔嘴唇,原本微凉的夜间露水瞬息变成了整个沙漠的狂烈躁动,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皲裂,他的眼中有寒光一掠而过。
“魇绣”,枯荣决。
巫祭的实力他从未有过半丝小觑,独立于中原修真道法的域外幻术,却有着中原修士不能比拟的强大杀伤力。在王城时,罗安便曾亲眼看到过巫祭用“魇绣”一举撕裂王宫城门的壮举。
黑色的风暴由远及近,风暴挟裹着呜咽凄厉的风声像是万千离弦的羽箭破空般令人毛骨悚然。巨大的压力自远处碧海潮生般层叠挤压过来,罗安的衣袖猎猎鼓荡,像是巨大的战旗。
然而便是在此时,罗安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皮肤的皲裂自嘴唇开始,慢慢覆盖了他的脸颊。皲裂的速度肉眼可辨,犹如雨后拔笋,带着爆裂的声音爬上了他的额头。然后从额头向四周弥漫,眼皮、鼻翼、直至喉咙、胸口无不撕裂开来。婴儿张口般的伤痕上被吹满砂砾,罗安好似一尊沙雕,伫立在莽莽的沙海之间。
可他却依旧闭着眼睛。
在“魇绣”之外,包裹着罗安的蝉蛹之外,月色清亮静谧,草原像是躺在弗戈天神臂弯中的孩童,安静的让人不忍呼吸。若是以旁人的目光来看,此处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屋檐下的微红色灯笼在轻轻摇曳,却根本看不到惊涛骇浪般的生死角逐。
“魇绣”幻术,自成天地。
黑色的袍子包裹着王朝祭司巫祭,他一点也没有如“魇绣”幻术般那种神秘,低沉,幽暗的形象,反而有着宽阔的肩膀和高大的身影。只是他的身影掩藏在宽松的黑袍之中,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巫祭的十指。
那十根手指实在令人惊叹。
右手的五根手指,像是冬天,万物凋零,天地肃杀,其姿态干瘪瘦小,犹如风雪中的枯木或者被沙海风化的干尸。
左手的五根手指,像是春天,生机盎然,青山绿水,其姿态丰润修长,犹如朝雨下的柳枝或者被清风拂过的蒹葭。
一枯一荣,一死一生。
世间极为对立的两种形态聚集在了他一人的手上,如此矛盾的存在,像是冰火共舞,说不出的诡异惊诧。
此外,还有十个戒指,辉白色的戒指套在了他的十根手指上。每一只戒指中都喷薄出无数细白色的丝线,缠绕着编织成了包裹住罗安的蝉蛹。巫祭的手指颤动着,那丝线便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便像是一条条蛇,一只只乌贼一样,将触手不停的刺进蝉蛹中。
右手的五个戒指,亮的耀眼。
罗安的眼睛依旧在紧闭着,伤口在他身上划出了密布的罗网,皮肉中夹杂着泛着黑色的砂砾,风暴呼啸过来,中心渐渐推移到罗安所在的地方。
黑色风暴的风眼迥异于四周的嘶吼动荡,那是一片宁静和晴朗,只有一线疏朗直入青天,漩涡似的将阳光透漏下来。
风暴停住了,漩涡中心的风眼正对罗安。
罗安缓缓睁开眼,头顶上是黑色的苍穹和剧烈的风暴。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的一瞬间,那苍穹与风暴,却忽然发生了奇异的扭动。厚厚的云层逆时针盘旋缠绕,瞬息之间化作了一个面目模糊却依稀可辨的脸。
是那个人的脸。
那是一张端正的国字脸,微白的皮肤上布满一层刚硬的胡茬,宽阔的鼻翼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格外的精神挺拔。嘴唇抿成一线,像是朝阳初升时雪山的侧峰,眉心有闪电般的印记熠熠生辉,比之雪山上的阳光亦豪不逊色。
帝都里那个人的脸。
那个已经殉国的,王者。
罗安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澜,就像凛冬的寒风吹过冰封的河面,未曾拭起霜雪却拂动了暗流般。
然而只是那一丝情绪的波动,却让在蝉蛹外十指颤动的巫祭发出一声像极了夜枭般的喜悦惊呼。他心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帝国之中,除了那个异族女人,也只有这个曾经的王,能够打破他的平静吧。于是他张开的右手,猛然握成了拳头!
“轰!”巨大的人脸像是海外的雄狮,张开了血盆大口,原本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风暴就像是积蓄满了所有的力量,统一的爆发了出来。那人脸俯冲呼啸,张开嘴,直取站在原地的罗安。
风声如百鬼夜行。
狂兽择人而噬。
黑色的风暴盘旋着向罗安冲去,然而罗安依旧站着不动,他睁开眼睛,一直注视着向他铺过来的风暴,镇定到几乎真的像是一尊雕像似的。
他已经快要嗅到了风暴中的腥味。
然而便在这一瞬间,他眉目之中一直闪烁的阳光忽然黯淡了下来,继而大亮,便是在黯淡而后又大亮之后的那么一个弹指间,阳光骤然熄灭了下来。
就是这个时候。
一直未曾有过动作的罗安突然动了。他微微伏低了身子,像是将要捕猎的猎豹,然后毫无预兆的,他的身侧掠过一抹格外惊人清丽的剑光,这道剑光没有黑沙暴般肆虐,没有人脸般诡异,没有风声的凄厉,更没有黑色所带来的不安情绪。
它像是洛城春雨后的一抹彩虹。
像是从水乡行了八千里而来的南风。
它带着清丽光明的色彩,电一般从罗安的身侧掠了出去。这道剑光笔直的像那血盆大**去,一路披荆斩棘,激扬起的吟啸震碎了所有的黑暗砂砾,将四周空气涤荡的干干净净。就像是洛城春日的朝雨,浥了轻尘。
剑光刺入那人脸的口中。
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
蝉蛹之外,指控着“魇绣”的巫祭眉头猛然一皱,右手五指的光芒顿时黯淡下来,十指连心,一股巨大的疼痛感从指间透过指骨婉转过手臂撞入了他已日渐衰老的心脏。在那么一个倏忽里,像是光阴长河打了个嗝的短暂的时间里,他整个人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弗戈!”
高崖上巨狼怀中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在孤独的月色中等待了太长的时间,只为了等这一个时刻,就在那指环的光芒黯淡之后的瞬间,他像是远古神话中一箭射出天元海的英雄般拉开了一张宽大的,几乎同他等高的青铜弓。
金灿灿的弓箭,箭头笔直对准了有一刹那失神的巫祭。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呜——”
长箭破空,金色的箭头破开空气的声音悠长而高昂,而且越变越高,直入青云,倏忽间几能斩断月光。
半步多客栈几乎所有的宾客都看到了这一抹金色的光芒从东方射来,划破夜空直入后院之中。
射出了这一箭的少年颓然跌落在巨狼的身上,他的臂膀突兀的爆出一股血雾,整个人急速的委顿下来。可想而知这一箭耗费了他多少的心力。然而下一刻,巨狼突然跃起,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狠厉的颜色,他扔掉青铜弓,手上已多出一柄半狼族常用的弯刀,锋锐的刀面反射着雪亮的月光。巨狼从高崖跳下,如同奔雷般朝着半步多冲去,少年的喉中滚出一个字眼。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