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祭第一次感到死神的脚步逼近了。
那一抹从“魇绣”的幻境中而来的剑光夺去右手指环的光芒,巨大的疼痛感像是炸散的烟花在心口翻涌。而当他刚刚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一道极为绚丽刺眼的金色光芒又接踵而至,强横的杀意从他被剑光刺透的缝隙中穿过,像是一个见缝插针的贼,再一次撞进了他的心脏。
巫祭终于张开嘴,像是溺水的人刚透出水面般吐了一口气。
右手五指指环上的线,毫无预兆的崩散了一半。
细白色的线崩断的声音像是石子投入了深湖,“咚,咚咚”,继而是一连串的碎响,让他向后凭空飘退了两丈,再一次张开口,可这次,吐出的就是殷红的鲜血了。
被层层包裹的蝉蛹在巫祭吐出鲜血的瞬间,裂开了一个口子。随后,这条裂缝越变越大,像是乞丐正在敲打用泥巴包裹着的叫花鸡,龟裂的痕迹四散开来,白色的线团被裂开,随即消散在月光中,而蝉蛹里的罗安,身影渐显。
破茧而出。
罗安一点没有受伤,还是被蝉蛹包裹前的样子,他站在屋檐下,淡红色的灯笼照耀的他的脸庞刚毅而苍白。他的手成掌状微微下压,细雨剑像是条散漫的鱼游动在他的身周。
巫祭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仿佛雪山上未曾被白雪覆盖的褶皱。
方才金色的光芒掠过客栈时的惊慌终于凸显出来,夜风急促,从前院扑进来一道灰色的影子。老僧侣倏忽之间已经掠至檐下,目瞪口呆的看着对峙着的罗安和巫祭。但也只是一眼,老僧侣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深沉,他一言不发走到罗安身旁,伸出手轻轻放在了罗安的肩膀,然后微闭上眼,一道格外明朗的平静安和力量从老僧侣的身上渡入了罗安的身上。
巫祭握紧了右手,如同枯柴一样的手指好似弱不禁风,被他拢入袖中。他看着罗安和神情有些严肃的老僧侣,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迢迢千里,巫祭的追杀与罗安的奔逃几乎是一前一后,许是因为那房中仍旧酣睡的孩子,罗安从不曾同自己正面刚硬一次。然而今日在这草原上的客栈里,罗安却一反常态,与自己干干脆脆的正面交锋,可以说是两败俱伤。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此时见了这老僧侣,他才算稍微有了些明悟。
过了雪山,就是罗安了地盘了吧,之所以他才会有恃无恐。
巫祭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北境候虽说强势,但自己却不必为了他折了性命在这草原上。他紧紧身上的黑袍,像是害怕这夜间的寒风一样,转身便走。
可在他转身的一瞬,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他想他是第二次碰见这头巨大的白色野狼,像是一座小山。扑鼻的腥风从狼张开的嘴里透出来,借着夜风飘到了巫祭的鼻端,下一刻,狼锋利的爪子已经搭在了巫祭的肩头。
巫祭的身子一沉,骤然警觉一股强横的杀气自右向左劈来。
那是一柄弯刀,雪白发亮的弯刀,持刀人的手是古铜的颜色,这只手的骨节粗大,很适合握刀,力量在短短的二尺范围能几乎能够惊起旋风。巫祭的脑海中赫然浮现出四个字:此等勇士!
然而也只是如此,因为在这兔起鹘落之间,已经有白色的细线穿出,在那柄弯刀将要触碰到巫祭肩头的黑色袍子时,将它死死捆住。
下一刻,巨狼和少年同时被甩了出去,直接撞到了院中的影壁上。
然而巫祭的黑袍也已经被剧烈的刀锋撕开了一个望之可怖的口子。
褐色麻衣的少年丝毫不见滞缓,刚刚撞上影壁,他已经再次冲了出去。巨狼也在瞬间跳了出来,一人一狼带着誓杀的勇气再次并肩冲了出去。少年反手持刀,雪亮的刀锋在身后拖出一条幻影般的光芒,半空中的他抓住巨狼肩上的皮毛,猛然腾空而起,向着巫祭疯狂的俯冲而下,那股杀气仿佛是在说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
这等戾气,连站在檐下旁观的老僧侣都已是忍不住眉头耸动。
然而巫祭却只是轻轻抬了抬左手,五个指环光芒游动,无数的丝线纵横交叉,瞬息间便在半空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网格之中生机盎然,眨眼间藤葛编布,活生生将方寸之间变成了一整座森林。
少年和巨狼撞入了森林之中。
密密麻麻的藤葛像是由精钢打造,每一片叶子都锋利的不逊于少年手中的弯刀。老僧侣瞬间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道,那一往而无前的少年像是一个血人,惨然落地。
巨狼仰天长啸,少年的血激起了它野兽的凶性,月光下的巨狼愤怒的发出牙齿摩擦的咯吱声,活生生撕开了密布的藤葛,冲向了巫祭。
可它仍旧无奈的停在了半空中。
巫祭抬了抬手指,巨狼被更加强横的力道掼了出去,摔落在地上。
血勇之气,如何比得上域外幻术的精奥奇妙。
但令人无法想到的是巨狼刚刚被摔在地上,浑身已是鲜血满布的麻衣少年却又冲了上来,他疯狂的跑动,手中的刀拖在地上,于青石间磨出火花无数。助跑结束后,少年腾空跃起,手中刀笔直的,像是开山一样朝着巫祭劈了过去。
巫祭睁开眼,有些泛着灰色的瞳孔定定的看了少年一眼。不过也只是如此,他五指微动,空气中漂浮着的白色丝线再次编织,纵横密布的罗网朝少年缓缓裹去。
白色丝线摈弃了以往的柔和,变得笔直锋利起来。网线纵横之间光芒颤动,像是刀剑锋芒,几乎割裂了月光。这面罗网朝少年飞去,丝毫不带停顿。
然而就在罗网将要触碰到少年之时,巫祭的身子却忽然向前一冲,继而猛的弓了起来。他像是一个虾米一样,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像是疼的太厉害,有些害怕。而仔细看去,就能在月光中看到巫祭的小腹中,有道内敛黯淡却无法无视的光芒缓缓透了出来。
只是光芒,无锋无刃。
巫祭的脸色仿佛秋后的树皮,变得褶皱丛生,好似一下子就苍老了。
变故横生,网向麻衣少年的丝线“啵”的一声散去无踪。
罗安的瞳孔骤然放大,老僧侣失声喊道:“北海天心!”
巫祭的浑身开始剧烈颤抖,抖的如同他赤身裸体的站在风霜密布的雪山上,他感受到了浑身的力气正在被透入小腹的那抹光芒急速的抽离身体,一种无力的感觉如同茫茫的潮水涌过来。巫祭奋力的想要扭头,却只能看到屋檐下微红的灯笼在随风摇荡,只能听见夜风从耳边轻轻的吹过去。
站在他身后的,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只是那个孩子,双手握着他从帝国一直带到草原的“北海天心”,眼神如海,看不到底。
巫祭终其一生的修为如开闸的洪水泄了出去,他的容颜苍老的恐怖,连站在他面前的麻衣少年都忍不住退后一步——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像是被抽离的血肉,只留下一层枯皮黏在了骨头上。
楚敦煌握着“北海天心”,这个父亲在破城之夜交给自己的,帝国的神器。他少年的脸上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深邃与幽暗,握着神器的手也在不停的颤抖与摇晃。
老僧侣长长叹了一口气,手作无畏印向楚敦煌轻念“心安”二字,楚敦煌如遭雷击,向后跌落,摔在了院中青石之上。
“北海天心。”巫祭喃喃,生死犹存一线的他从半空中缓缓落在了地上。夜风萧萧,满地都是吹落的枫叶,巫祭跌在枫叶之中,骷髅一般的脸看不出任何神色,但他的双眼中,却透露出无尽的迷惘。
楚敦煌经老僧侣无畏印棒喝,此时已昏昏沉沉,木然的睁着眼,只知道死死抱着北海天心,吓傻了一般。巫祭看着楚敦煌的样子,瞥见他怀中的北海天心,微微扬起了头,看着快要落下去的朗朗明月,心中空空落落。
是死在了北海天心之下吗?
倒也算死得其所。
巫祭想起了破城之夜自己以“魇绣”撕开连天城门时那天地失色的场景。北境候万千的披甲之士犹如天河倒泄冲入王城,巨大的投石机将燃烧着的火球投入城池中的街道,箭矢像雨一样扎在城墙。王族的头颅被北境候的亲卫刺在长矛上,空洞的眼神远远的望着王宫的方向,像望着雪山顶上升起的光芒。
叛国者,以天心诛之。
巫祭的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猛的伸出了手。
楚敦煌像是被线牵引着,拖到了巫祭的身边。
罗安神色大变,还未曾有动作,就看到巫祭将十指上的指环慢慢褪下,套入了楚敦煌的手中。那些指环在巫祭手上熠熠生辉,而在楚敦煌的手上,却瞬间敛了光芒,甚至隐入了血肉之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楚敦煌茫然的看着巫祭,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任由他摆布。
“你会是王吗?”巫祭喃喃的问了一句,甚至不像是问,而是自言自语。
“王,多么痛苦的字眼啊......”巫祭喃喃了一句,声音像是破陋的风箱,带着无尽的叹息与哀婉,“孩子,你会成为王吗?带着仇恨和饶恕,宽容和狭隘,博爱和自私。”巫祭握了握楚敦煌的手,而后转眼之间,竟是化作了飞灰,随着夜风弥漫开去。
巫祭正在消失。
“你会成为王吗?带着天神的祝福......和诅咒。”
楚敦煌呆坐在原地,巫祭的飞灰如同秋末的蝴蝶,从他的身侧飘向远空。他神思混沌,依稀只能听见巫祭临死的遗言。
“希望你是王。”
为王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