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的细雨剑名副其实,出袖的一瞬间只能感到微寒掠过空气,无声无息。他走出房门,然后轻轻的把门关上,继而就这么站在回廊中,一动不动。
稍许的风吹过,灯笼顺着风的轨迹摆了摆,罗安持剑斜斜刺出。不见他用了如何诡异奇特的招式,更不见如何的大开大阖气势雄浑,只听见空气中“嗤”的一声,平白处忽然炸开一股淡蓝色的烟雾。这烟雾急速向后飘退,罗安却并不追击,而是左臂肘撞镂空的木门,右手反手持剑,狠狠扎了下去。
“嗤”。
又是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不过这股烟雾并没有方才的如此好运气,它被罗安左手一兜,圈入了臂弯中,像是抱着孩子一样连续猛刺了两下。
千钧一发般,刺完这两下后,罗安毫不犹豫的松开了手臂,手中细雨剑直刺而出。但这一刺却空,可罗安并未收手,而是自左向右划了一个半圆,随即剑锋指天,左手变掌,呼的一声从上到下盖去。
在手掌离剑锋尚有半尺距离时,剑锋与手掌之间腾的跃起一股暮霭般的蓝雾。罗安微微眯眼,左手食指中指和拇指瞬间变爪,像是抓鱼一样扼住了那股蓝色烟雾。继而向下一拖,单膝压住了,右手持剑,剑剑不停的扎了下去。
一直扎到了第十二剑,平静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哭声,那哭声格外苍凉悲切,比那寡妇哭丧更让人鸡皮疙瘩满身。合着密林中的风声呜咽,加之摇晃的灯笼和惨淡的光线,此情此景仿佛鬼魂出没的阴宅。
罗安扎完了十二剑,听见了哭声便停住了手,他松开三指,缓缓站起身来,顿时间,四周竟是充满了无数个蓝色雾块。密密麻麻像是千万朵鬼火,将这片回廊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罗安站在门前,护住了这扇脆弱的镂花木门,剑锋斜斜指地,一动不动。
哭声愈加的急躁和猛烈,听起来好像千万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在一起撕心裂肺,或者千万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嚎叫。
此情此景,罗安非但没有皱眉,反而嘴角撇出了一丝冷笑。
细雨剑微微颤动,如同将要饮血的猛兽在不安的低声咆哮。
“诸位,老和尚可还是要开店的!”
回廊的转角处,骤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呼喝。
着灰色僧衣的老僧侣突然出现,老僧侣站在原地,做了个礼敬如来的手势,僧衣在微风中缓缓浮动。他抬眼看着密密麻麻的蓝色雾块,似乎有些恶心,于是他向前走了半步,低下眉头,轻轻张开嘴。
“滚!”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千万蓝色雾块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像是被石头砸到的癞皮狗,瞬息间消失干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细雨剑缓缓停止颤动,但却依旧握在罗安手中,锋芒毕露。
“施主,兵者不祥,还是收起来吧,莫非你真的要拆了老和尚的店?”老僧侣呵呵笑了一声,合十行了个礼。
罗安抖了抖手,细雨剑瞬息间消失无踪。
“世人忘性大,不过十年,竟然就记不得了洛先生的名头本事,实在可悲可笑。”老僧侣微笑着踱步走到罗安面前,伸手扶了扶一盏被风吹的有些歪了的灯笼。老僧侣面色枯黄,眼窝深陷,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布满皱纹的脸上麻点纵横,但却总容易让人联想到寺庙里罗汉尊荣。“十年未见细雨剑,怎么如今杀气要比书卷气还多了。”
罗安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向老和尚致意,谢他方才出手解围。
“先生何必谢我,我是吓他们,先生却可以弹指间将他们屠戮殆尽,你不怪我老和尚多管闲事就好。”老僧侣比起方才在楼下时更健谈了些,目光穿过淡淡的月色落在层层密林中,声音悠远:“都是些林子里的孤魂野鬼,先生诛魂无功业,杀伤损阴德,何必同这些可怜的家伙一般见识。”
罗安点点头,走上两步凭栏而立,沉默不语。
老僧侣笑了笑,轻声道:“还是不肯说话啊......”
罗安望了他一眼,轻轻敲了敲栏杆,指了一下屋子,摇了摇手。
“无妨无妨。”老和尚笑道:“那孩子一看便是极度疲倦,睡的深沉,听不到你我说话。”顿了一顿,老和尚又问道:“这孩子被先生如此看重,来头不小吧?”
罗安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向南方眺望而去。
“非是我老和尚多嘴......”老僧侣回头向屋子望了一眼,轻声说道:“一个孩子,怀抱如此神器,若不被人觊觎,那才是怪了。”
罗安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又在栏杆上写下了“不放手”三个字。
老僧侣哑然失笑,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看那神器气机已被人敛去了七七八八,是你的功劳吧?”顿了顿又叹道:“可惜此乃国之神器,负一国之气运,能者如先生,亦无法全然敛去。否则,今日也不会遭了这些小鬼孤魂的念头。”
罗安低头,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
老僧侣笑了笑,敛起僧衣拍了拍粘上的灰尘,问道:“先生此番来到半步多意欲何往?”
罗安在栏杆上写下“洛城”二字。
“南朝京都?”老僧侣眯了眯眼。“洛城此去三千里,先生若想从半步多走,老和尚要收的过路费可着实不少。”
罗安笑了笑,像是很调皮一样对老僧侣眨了眨眼睛。老僧侣知道这位洛先生绝不是跳脱顽皮之人,他只看到罗安眸子深处如山如海般的忧伤和悲切。老僧侣双掌合十唱了一声佛号,低声喃喃道:“伤情深似海,何处去不得。洛先生的这笔生意,老和尚做了。”
罗安点头致谢。
“先生十年前带着那位姑娘由此北上,以二十年痴情悲伤付帐,虽然如此,但心底的欢喜老和尚却是看的见的。十年归来,却满是悲伤,绝灭欢喜,不知那位姑娘......”老僧侣声音放低,看了看远眺的罗安。
罗安一动不动,只是在老僧侣提到“那位姑娘”这四个字的时候放在栏杆上的手指轻轻紧了紧。片刻,他在栏杆上又写了两个字。
话多。
老僧侣脸一红,嘿然笑道:“在半步多做生意,若不是话多,如何能够?”
罗安轻笑,他自然知道老僧侣的话多与否是要分人的,在罗安这里话多的烦人,但在别处,这老家伙却是惜字如金的。往往都是一句“滚”,然后闭目打禅,谁要再敢多聒噪,那就是一禅杖挥出去毫不客气。
这份情谊,罗安是认了的。
“如此,那先生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老和尚送二位去洛城。”老僧侣合十行礼,下了楼去。回廊中只剩罗安站在阑干前,望着远远的南方,独自出神。
十年前......时间过的可真快啊。他似乎看到十年前的洛城醉霞楼上,尚是洛谙先生的自己,那时的意气风发,那时的指点江山。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一语不发的?是什么时候甘愿做罗安,她的影子的。
他似乎还能看到,醉霞楼上自己亲口问她,定要北嫁?然后她决然回答,定要北嫁。于是声名鹊起的洛谙,就甘心在正当最好的年华里成为了隐在暗处的罗安,陪着她辗转万里北上。
“阿洛,这么多年过去,是我葬送了你最美的岁月,你该恨我。”绵绵的影子浮现在清冷的月光中,眸中带水的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最美吗?”
“最美的是,我从不后悔。”
罗安伸出手,轻轻抚摸停留在月色中的绵绵,她的样子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发间还带着他送的铜铃索,像个孩子一样的单纯可爱。
“阿洛......”绵绵的声音如同夏夜中清风的呢喃,声声入耳,她对罗安轻轻伸出手,神色一如当年醉霞楼初见。
罗安缓缓的将手伸了出去。
风吹动着绵绵发间的铜铃索,但却没有任何清脆的铜铃声。
没有铜铃声!
罗安的手触电般收了回来,下一刻,清辉遍洒,细雨剑已然出鞘。极冷的剑意以他为中心潮水般辐射出去,四周空气乍遇,顿时化作冷冷的露水,啪啪啪低落在木板上。
露水滴落,响声微弱,但落在罗安的耳中,却如同炸雷般响起,又似战鼓,咚咚咚敲在了他耳膜之中,顿时将他所有的精神敲了回来。他一旦清醒,周遭淡不可见的银灰色丝线便显露了出来,像是蛛网般把四面八方的角落都包裹住了。
“魇绣!”
罗安心中巨震,当即一剑削出,斩断万千银线。可紧跟着,新的丝线又重新编织过来,速度比他挥剑的速度要快上千倍百倍,眨眼间又是层层叠叠遮天闭月。
罗安扭头,只看见回廊之外,银灰色的月光里一个黑袍影子凭空而立,淡淡显露出来。
“罗安大人,巫祭找你很久了。”
黑影的声音通过千万条丝线慢慢的传了过来,仿佛是将军的命令,所有的丝线在声音落下的一瞬间,陡然收缩,形成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灰色线团,犹如蚕茧!
罗安眼前的世界,瞬息间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