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林一惊,随后听出是村里张瞎子的声音,便停下脚步。
张瞎子是外姓人,据说以前也是殷实人家很读过些书的,后来一场大火把家里烧得干干净净,人虽然被救出来,但一双眼睛却被浓烟熏坏。从此靠给人看相卜卦为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八年前一户村民建屋上大梁请他来挑个吉日,事毕出门一阵迎面风吹来,张瞎子抬头嗅了三嗅,大呼此乃福地,索性便住下来再不走了。从此村子里婚丧嫁娶,阴宅阳宅,八字起名等等都会请他帮忙。就连一向心气甚高的老学究也夸他是有些本事的。
这张瞎子拄着杖从角落里出来,一手搭在木林肩膀上,说道:“伢子,今儿个正月十五。你我都是孤家寡人,陪你张叔说会话呗?”
木林奇道:“张叔,您咋知道是我?”
张瞎子嘿嘿笑到:“万家坪的人谁的脚步我认不出来?咱爷儿俩去那边坐下说。”说起来瞎子也是“看”着这帮孩子长大的,木林便也不以为意。
二人趁着月光来到树下,木林挑块干净地方扶张瞎子坐下。
“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小子也知道洗澡了?”张瞎子嗅到木林身上浓浓的皂角味,于是问道。
木林一愣,随后把万福贵安排他去当警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张瞎子说了。
张瞎子听完点点头笑道:“老万倒是有心了,伢子你可得好好干,有朝一日做到省城去当警长、当局长。”
忽然脸上笑容一敛,皱起眉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木林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张叔,有什么不妥么?”
张瞎子叹了口气说道;“伢子你命里五行缺木,所以你爹给你起个名字叫木林,警察这行跟你这名儿犯冲啊。”
那时候木林对这些还没什么概念,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心里暗忖:“我叫木林就说我缺木,难道我德泉叔就缺德不成。”
但这孩子机灵,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是那么想的,嘴里却问道:“您给说说怎么个犯冲法?”
张瞎子解释道:“军警土匪这些行当,都是要动刀动枪的,属于火行。双木成林遇上天火,那是要灰飞烟灭的呀!”
这一解释,木林明白了个大概,又见瞎子表情严肃,估计不是和自己开玩笑,顿时心里发虚没了主意。结结巴巴向张瞎子问道:“那。。。那咋办?”
张瞎子没有答话,抬着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木林歪着脑袋怔怔地看着他,心想:“这张叔到底靠不靠谱啊,听上去怪吓人的要灰飞烟灭。可这差事多少每月能赚个十几块钱,以后修屋娶娘子可都指望这个了。”
想到这里,便扯了扯瞎子的衣袖道:“张叔,您知道这些,肯定也有法子给破了吧。您就帮帮我吧。”
张瞎子起初执意不肯,可禁不住木林一再哀求,便问木林要了生辰八字,道:“此事成与不成三日内自有分晓,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也未可知。但伢子你这一生波折恐怕是免不了了,日后多行善举,方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木林诺诺地点头称是,目送张瞎子在夜色中慢慢远去,这才回去自己屋里。
一觉天明,木林换上万福贵给他的制服左右扭着看了看自己,制服稍显肥大但还不妨碍行动,拿盐擦了擦牙又漱漱口,便向村派出所报到去了。
派出所在村子当中的位置,一排三间朝南的瓦房。当中一个大间,东西各有一个小间。中间的大屋用来办公,摆了两张桌子和几个条凳。西面小间是值班室有个小床,东面的小间门是铁栅栏做的,本来是用来关人的牢房,但基本上一年到头都是空着的,便堆些杂物在里面,大锁打开着挂在门闩上。
所长是万福贵挂名的,他老人家只有发生大案和发薪水的时候才会来上班,不过这些年本村从未发生过大案,所以老头子基本上就每月来发一次薪水。两个警察一个叫孙金标,一个叫周旺,都已在此地当差多年,跟木林也十分熟悉。
孙金标是个四十多岁的北方人,八字眉三角眼,脑袋剃光了跟鸭蛋一样,大家伙都叫他孙秃子。起初还背地里叫,后来日子长了当面也叫开了,他也不生气,渐渐地反而真名不大有人知道了。
当年县上给往这里派人的时候,因为地偏人稀油水少,没几个愿意来的。不料孙秃子站出来主动请缨说反正自己光棍一条,哪儿都是当差,便来了此地。之后便住在旁边的值班室里,成天就躲在里面研究他带来的几本破书;一得空还老往山外跑,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大家伙总觉得他有点阴阳怪气的。
周旺是跟孙秃子一起来的,说是媳妇喜欢清静,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安家,便应征来了此地。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据说习过武,很有些拳脚。人是个热心肠,左邻右舍有什么力气活都愿意帮忙,媳妇儿模样俊俏,人也随和。
本来小两口子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乡亲们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未曾想两年光景,周旺媳妇生了场大病撒手而去,留下周旺孤零零一个。中年丧妻的周旺头几个月里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黑着脸,也不怎么修边幅了,胡子拉碴地就出门,乡亲们都不敢跟他打招呼。
这样过了大概有一年,周旺才慢慢恢复过来,但明显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至今也没有再续弦。
木林到派出所的时候,见孙秃子正搬了个条凳坐在门口抽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一个立正敬礼,满脸严肃地说道:“孙叔,以后请您老人家多多指教。”
孙秃子“噗”地一口烟喷出来,说道:“你小子哪儿学的这些个礼数?”不待木林回答又道:“嗯,穿上这身皮还有模有样的。来,坐下说话。”说着拍拍条凳。
木林依言坐下,孙秃子又道:“伢子,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没有外人,以后别整这些个玩意儿,弄得生分了。同僚一场咱们也算有缘,我先给你好好讲讲。”
木林见孙秃子一本正经的样子,以为他要交代工作,便竖起耳朵听着。
孙秃子吸了吸鼻子,道:“这儿按编制论,有四个人。不过老万,额,万老平日里无事不来。所以干活的就是你我二人加上你周叔一共三个。”
“嗯嗯。”木林使劲点头,态度积极地问道:“那有什么需要我干的我这就去。”
“我说你小子着什么急呀?听我老孙把话说完,”孙秃子白了木林一眼,接着道:“咱们这儿可是个福地啊,日日太平。所以说这活儿呢,还真不多。除了早上点卯晚上交接,也就剩下两样儿了——”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抬起手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
木林忙不迭地问:“哪两样儿?”
孙秃子仰起头,嘴唇圈起吐出两个烟圈,再呼地吐出剩下的烟,缓缓说道:“一是混吃,二是等死!”说完两个三角眼深邃地望着前方。
木林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便乐了,却听旁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