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闽交界处的大山深处,有个叫作万家坪的山村。村子不大,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四周群山环绕非常偏僻,出入的交通十分不便。
万家坪的住户大都姓万,乃是一个家族,相传是李闯王那会儿为了躲避战乱逃来这里,见此地山清水秀便安顿下来。各家扳着指头往上数三代,都能找得出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又由于地处偏僻,外面的兵荒马乱影响不到这里,靠山吃山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安宁和谐。
一年年过去,万家坪到了族长万福贵手里,好像祖坟上冒了青烟一般,忽然就兴旺起来。
事情的起因万福贵的儿子万德泉不甘清贫,十四岁便背个褡裢硬是靠双脚走出大山进了省城。恰逢直系军阀冯国璋部招兵买马搞扩编,一咬牙投了军,不久便参加了直奉大战,几仗下来积累了不少军功做到了连副。
正以为能就此飞黄腾达的时候,命运又跟万德泉开了个玩笑,在一次小规模的遭遇战中被流弹伤了膝盖,一条腿就此瘸了。伤愈后虽然一瘸一拐能行走自如,但军旅生涯就算是断送了。亏得平时为人八面玲珑,深得长官喜爱,便帮他在政府里谋了个书记员的文职。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到三年工夫,万德泉又凭着军队背景再加上会做人看眼色,混进军需司当了个采办员。这在当时可是个肥差,万德泉如鱼得水,左手进右手出暗中攒下许多身家。衣锦还乡那年在村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还出钱给村里修了祠堂续了族谱;后来又四处活动关系,给他爹弄个了保长的名分,掏钱修了个村公所,一时间风光无限。
后来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这小子估摸着风向要变,便暗中支持革命。到国民政府成立后,由于支持革命有功,在县公安局当了个科长。
万福贵家有了钱,又时常周济乡里乡亲的,日子一长万家坪渐渐兴旺起来,陆续有几户外姓人搬来周围住下,人一多难免是非也多。万福贵跟儿子抱怨了几次之后,万德泉又动了些脑筋,局里上下打点,把村里的公所改成派出所,让他爹挂名所长领份薪水,又从县上招了两个警察负责维持日常治安,万家坪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无论万德泉在省城使的什么手段敛财升官,但对村里也是尽心尽责的。万福贵的威望也愈发大了许多,村民也念这父子二人的好,万家坪一度是其乐融融。
到了三二年夏天,六月的一个雨夜,一声炸雷将万家祠堂的屋檐劈掉了半个角。早起的村民发现后跑去告诉了族长万福贵,老头想想祠堂也旧了,反正得修屋檐,索性整体翻修一下。便跟儿子一合计,拿了些钱买来砖瓦灰泥,在村里组织了十来个壮劳力干起来。
未曾想就在工程快要结束,上瓦片的时候,一个叫万根生的猎户一脚踏空滚落屋顶,脑袋磕在台阶上愣是没救回来。眼见着好事变了丧事,万福贵好不懊恼。
猎户万根生父母双亡,早年丧妻,只留下一间瓦房和一个十岁大的儿子,叫万木林。村里大多沾亲带故,平日里也互帮互助的,再加上万福贵牵个头,大家便一起把根生的后事给办了。
大小事宜料理完毕后,万福贵把小木林叫到家里,对他说道:“木林呐,你爹这事谁都想不到,你也别太难过了。今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打算,小木林抬起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茫然地看着万福贵。
万福贵本来心善,看见木林这样,叹口气道:“你爹好歹也是因为族里的事而死的,往后你要是没饭吃没衣穿便到我屋里来,过几年再让德全帮你谋个差事,这也算对你爹有个交代。你看如何。”木林点点头应承下来。
日子过得飞快,小木林也一天天长大。这孩子生性机灵嘴也甜,家家户户都挺喜欢他,从小就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吃着,反倒是万福贵家里他不怎么爱去。万福贵平日里也不管他,但除夕、元宵和中秋这三天,必定派人把他揪到家里一起过,还时不时拿些万德泉过去的旧衣服给木林。
那时村里并没有学校私塾,但族里有个老学究每天上午都会到村口的茶馆喝茶,身边便聚一群孩子等着听故事,讲的都是楚汉相争、三国水浒、说唐英烈等等这些,每讲到要紧处便嘿嘿笑着停下来,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两个字,教孩子们念。都认得差不多了再往下讲,直到午饭时分才一哄散去。
几十年下来,孩子长大又有了孩子,村民们多多少少都能认几个字,全拜这老学究所赐。万德泉肚子里那点墨水也是从小这么听来的。
这些年万家坪人家多起来,来听故事的孩子便也多了。小木林身材瘦小挤不过别的孩子,便每天赶早来到茶馆帮着擦拭桌椅烧烧水。茶馆老板也是乡里乡亲的,见他也不要钱便由着他去,还时不时抓些花生果子给他。日子一长小木林俨然便是半个店小二。赶上人多的时候,他就拎着半壶开水,借着斟茶水名正言顺挤到前排再也不肯离开。老头子也挺喜欢他,遇上刮风下雨人少的时候还给木林开开小灶,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都教了一遍,木林聪明,一一记在心里。
午饭后,大人们或者午休或者做事。小木林便与小伙伴漫山遍野地疯玩,山里孩子都是放养的,大人也不怎么管。万家坪只有一条规矩是家家户户都要遵守的,就是东北方向大山深处的鹰愁涧不许去,被大人知道了那是要打断腿的。
晚饭过后,若没有刮风下雨,劳累了一天的村民便三三两两聚在树荫屋檐下聊些家长里短,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省了家里的灯油。木林就跟小伙伴在街上跑来跑去打闹,但只要看见瞎子出来,便一拥而上把他拖到树荫底下,缠着他讲些异闻野史,鬼狐作怪。
瞎子姓张,也是这几年才搬来的外姓人。曾经做过算命卜卦的营生,所以肚子里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多,总讲总不重样。孩子们也听得津津有味,直到父母寻来,才汗毛凛凛地各回各家。
转眼到了三七年,元宵节这天,木林照例去万福贵家里吃团圆饭。
等吃得差不多,万福贵开口道:“木林啊,这过完年该有十五了吧?”
木林咽下嘴里的饭菜,点点头。
“嗯,也不小了,德泉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当兵去了。”万福贵抿了口酒,“我寻思着你这么厮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让德全给你张罗了个差事。你干上几年存点家底,把那破房子整整再娶门亲事,我也算对你爹有个交代了。你看可好?”
木林一听不错啊,有钱挣还能娶上媳妇,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嘞,您替我谢谢德泉叔。”
万福贵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走到里屋双手托了一套警察制服出来放在木林坐的长凳上。
又拿起杯子抿了口酒,说道:“德泉在县上找了人,给咱们村这派出所呢又搞了个名额,我们爷俩商量过,只要你愿意这个名额就给了你。虽说外面的世道兵荒马乱的,咱这块总算还太平。你要没意见明儿就去点个卯算正式见工了。”
其实那时候的警察是个低收入的工作,在县城上还能借着巡逻办案捞点儿外快,在万家坪这种小地方也就只能领一份微薄的薪水勉强过过日子。
木林觉得有点突然,问道:“明天就要开工?咋这么快呢?”
万福贵嘿嘿笑道:“这事怪我老糊涂了。公文是年前就下来了,这不张罗着过年么,一忙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孙叔周叔你都认识,我给他们也招呼过了,明儿一早你自己过去就行了。”
木林点点头道:“行,那我先回了。”
万福贵把碗一扔皱眉道:“等会儿,你那儿不生火。自己去我厨房烧锅热水,好好洗个澡。头天上班,脏不拉几的叫人看了笑话。”
木林看看闻闻自己,嘿嘿地笑着去了。等洗完澡,万福贵已经趁着酒力先睡了。木林便抱起制服掩上门趁着月色往自己那间破房子走去。
一边走一边正美着,蓦地旁边阴影里传来一个声音:“等等,先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