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妮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林小弟眼睛睁开一条缝。
黎妮长长地“嗯”了一声,声音时粗时细,粗时像牛哼,细时像羊叫。
林小弟把黎妮掀翻到一边,说走吧。
黎妮侧卧着,双手合一,继续闭着眼睛,继续轻轻地羊叫。
林小弟重复了两遍走吧走吧。
下午5:20,宋育金收到了林小弟的短信:6点半,烟波广场,小角落咖啡馆,有没有空?宋育金回复:好。
这天下午,宋育金应约在果总办公室与果总又谈了一下午,这次果总没再陷入回忆,专心谈了谈策划的事。这是昨晚从洗浴中心出来时果总主动约的。果总对袁一槐说只需要小宋一个人来,你忙,就不必来了。
对于郑和劲酒的广告方案,果总有一个设想:制作一个广告片,但不要像一般广告片那么死板,而要制作得像新闻报道或纪录片,时间可以稍长一些,十分钟左右,要上省公共频道。通过片子(用赵忠祥那样的播音风格)告诉外界,几年前,厂方通过某次机缘——此处由广告商构思——意外得到了古老的郑和劲酒的配方或原浆,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和失败的试验,失败是成功之母嘛,最后终于原汁原味地还原了600年前郑和与其名义上的侍妾——这个穿插性的凄美故事也由广告商构思,也就是由宋育金执笔——痛饮过的称得上大明第一美酒的这种琼浆玉液的醉人芬芳。编剧时必须注意的是,虚构要自然,可以考虑从野史的角度入手。整个广告就是一篇浪漫主义小说,美酒、女人、英雄。果总负责提供内容简介,后面由宋育金这个文案员去任意发挥。
“郑和有一个侍妾?”宋育金问果总。“应该有吧。在古代,大太监都有一个象征性的老婆,虽然不能干那事,但男人的欲望还是有的嘛。”果总的回答让宋育金觉得也不无道理。
宋育金将自己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搁在茶几上,飞快地记述着果总的想象,间或也插入一小段经过果总审查的自己的想象。最后,果总特地提醒他广告杀青后别忘了在片尾注明编剧为宋育金、果米多(袁一槐可作为制片人署名)。宋育金明白这是果总谦虚,便说道顺序应该是“果米多、宋育金”才对,因为故事的创意是您的,故事的框架是您的,您才是设计师、工程师,我不过是照图施工的泥瓦匠罢了。果总望着宋育金,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说:“这样也好。你是个谦虚的小伙子,有前途,有前途。”
5:40,宋育金离开了果总办公室,边走边打了一个电话给老板袁一槐,汇报了下午的情况,老板挺高兴。
5:55,宋育金来到了烟波广场。广场坐落在烟波路中段野鸭湖畔。这里湖水碧绿,微风徐徐,一湖落日的碎金粼粼波动。在灰蒙蒙、闹哄哄的城市里有这样一汪清澈、恬静的湖水,真令人感到身心舒适、安宁,只可惜湖面上没有一只野鸭。对岸,矗立着很多高楼,有一片小高层是黎妮他们公司开发的,因为环境好,刚开盘就被一抢而空。想到房子,宋育金就有点心烦,于是他努力不去想房子。想些其他美好的事情吧,否则对不起这一片风景。他想起何约,可她失踪了;他想起黎妮,但同时又想起她与林小弟的奇特的关系;他想起果总的女秘书,而她似乎已名花有主;他想起初恋情人罗美定,不过她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他还想起艾薇儿、宋慧乔、苍井空、周迅、安吉丽娜·朱莉。
6:25,宋育金在湖边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林小弟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怎么还不见人影?都几点钟了?干吗非要人三催四请的?宋育金回答说我早来了,在湖边,才6:25啊,马上到。
在咖啡馆里宋育金第一次听说了何约的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是杨思桑说的,好多事连黎妮也不知情(杨思桑和何约年龄相仿,都二十出头,两人更说得来)。要不是何约失踪,以杨思桑的性格,这些秘密也许会一直埋在她心里。何约家在大山里,五岁时母亲就离开了,姐弟三人(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由父亲一个人拉扯大。父亲酗酒,酒后就拿母亲和孩子们撒气。终于有一天,母亲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一张纸条、一个字。对于母亲失踪村子里有很多猜测,有的说是不堪父亲的打骂,有的说是不堪三个子女的负担,有的说这两个原因都有,有的甚至说是被人拐卖了(因为村子里以前就发生过几起)。父亲却坚持说她是跟人跑了,他喝了酒,常骂她“骚根子猫”。何约卫校毕业后留在了这个城市,却找不到护士的工作,像黎妮一样,她打过很多工(在学校时就打过工,做过家教,她的学费几乎全是自己挣的):肯德基清洁工、麦当劳收银员、超市售货员、餐厅服务员、庆典公司礼仪小姐,最后是房地产公司售楼小姐。她打工补贴家里,像是父亲的提款机。当黎妮打断杨思桑没完没了的忆苦思甜(显然这些是她早就知道的),问何约最近在忙些什么,为何常常经夜不归时,杨思桑沉吟了半晌。
宋育金想到了自己。何约和自己。一个幼时母亲出走,一个幼时母亲早逝;一个父亲酗酒后拿老婆孩子出气,一个父亲滴酒不沾拿孩子出气(母亲在世时父亲对她倒是挺好的);一个姐弟三个,一个姐弟两个。为什么同样是人,有些人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比如林小弟。
杨思桑忽然开口说:何约做小姐。
宋育金、黎妮、林小弟听了目瞪口呆。
杨思桑重复了一遍说:何约做小姐。他们都从杨思桑说到“小姐”这个词语的口气里听出她所言的“小姐”是干那种事的。
因为何约需要钱,太需要钱了。谁不需要呢?因为房地产调控,房子卖不出去,收入少了一大半,何约只好想着弄一个兼职。有一次皇冠大酒店发来短信,说要招聘公关小姐,实际上一看就明白是从事那个行当。宋育金有几次也收到过这种短信,所不同的是要招聘公关先生——鸭子。何约应聘了公关小姐,但只愿在周五周六两个夜晚提供服务,平时她要去房地产公司正常上班,这样既可暗地赚钱,又可维持售楼小姐的公开身份。说到这里,杨思桑不再说了。宋育金、黎妮、林小弟也沉默不语。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隔着落地窗厚厚的玻璃可以听到细微的雨声,但从溅到屋檐外水泥地上的水花来看,雨还是挺大的。
11:40,宋育金一个人坐在卡座里,啜饮着一杯翠兰。他喜欢这种茶的味道。林小弟买了单,他们三个人一起坐林小弟的车子走了。宋育金有自行车,没有雨衣或伞,只好等雨停。但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雨声噼啪、噼啪,不时被咖啡馆里低迷的谈话声和轻缓的音乐声打断。萨顶顶的《万物生》。宋育金背后的卡座里有一对恋人,叽叽喳喳,听不清在谈些什么,只偶尔听见一些只言片语,诸如:庐山瀑布、沃尔玛超市、那里冬天很暖和、雅诗兰黛、心理医生、未婚妈妈、新西兰人一家一座别墅、空气清新、雅思听力评分,等等。出于好奇,宋育金刚才借着上洗手间的当儿,觑了觑他们。两个人一样的装束,一身牛仔;一样的发式,小平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两个男人搂在一起。宋育金的走动打扰了他们的接吻,两个人迅速分开,男孩直视着宋育金,女孩却朝宋育金羞涩一笑。他们都很小,十七八岁,可能是大学生。女孩像小尼姑,男孩长得有点像《蜗居》中的小贝。宋育金想了一会儿何约,又想了一会儿黎妮。
落地窗外面正对着烟波广场。广场两侧各有6根高约20米的镂空的陶制大立柱,镂空的部分是一条条盘旋向上的巨龙,柱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射灯。灯光被蒙上了一层雨雾。更远的地方是野鸭湖,湖四周的路灯和楼宇的霓虹投映在湖上。黑黝黝的湖面上颤动着点点光斑。湖面看上去比白天时小了许多,可能是被夜色、灯光和雨雾压缩了。
12:14,雨停了,宋育金走出了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