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育金接受了林小弟的建议,外出散散心。他坐了一夜火车,来到上海。罗美定在这儿念书,她已经是博士了,明年毕业。几个月前她曾在QQ上邀请过他来这儿玩。但在火车上,他还在犹豫到了之后是不是去找她。他明白,自己之所以选择这儿,并不是因为罗美定,纯粹是无处可去和一时之念。罗美定是他的初恋情人,比他低一届,学的是哲学。他在毕业那年与她好上了。许多人对初恋都怀有美好的感情,宋育金却一星点儿也没有感受到。她只是他处于异性好奇阶段的某种情感替代物。两个布娃娃之间的爱情。相处半年,两个人竟没有任何性方面的交往,现在想想很是奇怪。一宿无眠。到了上海,罗美定将宋育金安排到一家小旅馆住下。这儿离她的出租屋只隔了一条街。旅馆房间虽小,但电视、电脑和洗浴设施一应俱全。上午,宋育金美美地睡了一觉。下午罗美定有课,他一个人拿着旅游地图逛了南京路和外滩。在南京路上,他进了一家书店,站在书架前看了一小时书。这是一本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留痕》,他为它舒卷抑扬的叙述方式所吸引。史蒂文斯驾车去寻访肯顿。绵延不绝的乡间美景。看了四十多页,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个游客,难道我坐火车长途跋涉,单单是为了到上海来看一本小说?他合上书页,走出书店。他在一家时装店的橱窗前站了一刻钟,橱窗里有一个塑胶女模特,穿着一件女式圆领修身小西服,他觉得她身材有点像黎妮。后来他又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这儿欣赏服饰的,便又朝前面逛去,一直逛到外滩。到了外滩,看到摩肩接踵的游客,他才觉得自己有点儿游客的样子。有游客意识,对于旅游很重要,这样才能使你对周围的一切格外留意,格外敏感,将它们摄入眼中,留存于心底。所以本地人对于本地的美总是视而不见。他忽然想到何约曾在几个月前到过外滩,她还在这儿与一对外国情侣说过话。他接着想到他所居住的城市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江边外滩,就堤墙的美观和江边的景致而言,似乎不下于此地,似乎还略胜一筹。那么我来这儿还有什么意义?晚上,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罗美定,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于是他们做爱。两个彼此之间从没有过性生活的旧日恋人,到一起,做做爱是很自然的,他这么想。她已经不是处女啦,他接着这么想。窗外灯火辉煌,灯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像月光。他觉得昏暗中罗美定好看了许多,脸上的痤疮瘢痕不太明显了,尖下巴变得柔和了。宋育金心想:其实她身上还是有不少吸引人之处的。完事后,罗美定没有洗浴就径直回去了。宋育金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讲卫生?他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看电视,看到凌晨1:40才决定睡觉;但翻来覆去,找不到合适的睡姿——主要原因在于枕头,太软。侧卧,头搁上去就深陷其中,遮住了鼻孔以致呼吸受阻;仰卧,后脑勺没感觉到足够的柔软——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睡着。第二天上午,他们来到欢乐谷,坐了“激流勇进”,坐了海盗船。罗美定晕得厉害,扶着一棵树吐了一会儿,宋育金却没太大的反应。然后又坐过山车,罗美定又扶着另一棵树吐了一会儿,宋育金还是没有太大的反应,罗美定感到惊奇。她说,你的身体素质太好了。他说,是心理素质好。接着他又独自坐了两次过山车。他迷上了过山车,那种加速度。在这种速度中他的身子被扯来扯去,脸、鼻子、嘴唇在气流的压力作用下猝然变形,整个人时而处于超重状态,时而处于失重状态,太美妙了,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晚上,罗美定在他的房间里坐了三个多小时,说了许多过去的事。两个人边说边笑,十分快乐。与昨晚一样,灯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像月光。罗美定的意思很明显,想留下来,和他一起度过这个浪漫的夜晚。但到了12:00,宋育金站起来,说:太晚了,我送送你。罗美定只好站起来,眼中含着幽怨。她坚持不让他送。两个人约好明天去朱家角游玩。朱家角是个风景秀丽的水乡,号称“东方的威尼斯”。这天晚上,宋育金睡得很好,梦见了一群角马过河,还梦见了乌龟在沙滩上产卵。次日清晨,宋育金改变了主意,退了房间,不辞而别。
宋育金刚回到家,就接到一张请柬:林小弟和黎妮定于下个月结婚。林小弟问:诧异吧?宋育金答:不诧异。(宋育金心想:他是想让我回答“诧异”,而后他好对此作出一番解释,表明自己的行为是符合逻辑和现代伦理的。)林小弟问:你不感到奇怪吗——我和黎妮?宋育金答:不奇怪,黎妮很好,人人都要走这条路。(宋育金心想:我不会每次都让你在谈话和辩论中占上风的)。婚礼在皇冠大酒店举行。宋育金再次走进这家酒店时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他想捋清这种感觉,但无法捋清。黎妮穿着白色婚纱,与西装革履的林小弟相挽着站在酒店门口,满面春风地接受每个人的祝福。何约和林小弟的一位男同事站在两边,充当伴娘和伴郎。今天,黎妮打扮得很漂亮,脸上化了妆,戴着假睫毛,涂着鲜艳的口红;因为敷了浓重的粉,脸庞显得温柔许多,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小女人的味道。何约将长发束了个马尾,左额边戴着一只红色甲虫发夹,拿着几束不同种类的鲜花(可能是一些来宾献给新人的),有百合、红玫瑰、紫郁金香、黄康乃馨,花映着她,格外靓丽。来宾轮番上前与新人握手,道一声“恭喜”,然后像外交会见似的面对镜头,握着新郎或新娘的手,扬颚,挺胸,微笑,合影。宋育金低着头,混身在一群来宾的后面,没有上前握手。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被他们瞧见。他径直走进婚宴大厅。大厅里并排摆放着一长溜圆桌,宋育金数了数,42桌,大部分坐满了人。有姑娘、小伙子,有一对对小夫妻,有一家老小七八口的、十余口的;有人在热烈交谈,有人看到熟人,大声呼喊。人们吵吵嚷嚷,兴高采烈。两排桌子之间,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铺着红地毯,直通向主席台。左右墙壁之间,横拉着几行红色绳子,上面缀满各色气球。主席台地面高于台下地面二十公分,墙上,一边贴了个巨大的“囍”字,一边悬挂着新人的巨幅半身合影(两个人各向对方侧着头,笑着,一副甜蜜的样子)。宋育金在大门左侧的一张空桌子旁坐下。片刻工夫,陆续进来了几个客人,将这一桌坐满。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宋育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着。吸到一半,外面忽然响起了鞭炮声,大厅里响起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新人进来了,新娘的身后,婚纱曳地,一对男童女童为她提着婚纱裙摆。新郎新娘此前显然受过训练,迈着与背景音乐相协调的步子,沿着红地毯,缓缓走向主席台。他们的前面,是一名摄影师,扛着摄影机,用同样的速度后退着。人们起立,掌声响彻全场。司仪宣布婚礼开始,然后证婚人上台发言(他是林小弟单位的领导,啊啊地打着官腔);然后新人相互鞠躬,交换戒指,相互拥抱、接吻(新郎扭扭捏捏,新娘落落大方。看得出来,新娘已经身怀六甲);然后双方父母代表发言(林小弟父亲也啊啊地打着官腔);然后新人答谢双方父母(向父母献上鲜花、献茶,父母象征性地各喝一口);然后新人代表发言(林小弟拿着讲话稿,还是念得结结巴巴,引起哄堂大笑。不过听得出来,笑声里充满了善意和欢乐);然后司仪宣布婚宴开始(他已经有点儿声嘶力竭)。宋育金觉得这一切像在演戏,或某级政府或某个社会团体在召开国庆酒会、春节酒会。这时音乐换成了《梦中的婚礼》,人们在舒缓的音乐中拿起筷子进食,举起杯子喝酒。宋育金这一桌有几个年轻人似乎是林小弟的同事,他们不停地说着与林小弟有关的一些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宋育金觉得那些事一点儿都不好笑。他兀自闷头喝酒。新娘父母开始一桌桌敬酒,接着是新郎父母,接着是新人。当新郎父母快要走到这一桌时,宋育金起身离去,走出了大厅。他们认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被他们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