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妮怀疑自己又怀孕了。去医院做尿液检查,果然阳性。医生说怀孕已经四个月了。怀孕,这已是第三次了,黎妮并不感到惊慌。前两次她做了人工流产,大不了再来一次。可医生说这回必须引产,得等胎儿满五个月之后才能做。在恐惧中等待一个月,还要受一番罪,是无法想象的。想着怀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静静地叼着乳头,吮吸胀鼓鼓的乳房,那也挺恬然安逸的。沉溺在这幅情景里一夜之后,她咬牙切齿地对何约和杨思桑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何约说:那样不好吧?杨思桑也说:那样不好吧?她一挥胳膊,回答:没什么不好。杨思桑找来宋育金,让他劝劝黎妮。宋育金对黎妮说:那样不好吧?她仍回答:没什么不好。
宋育金找到林小弟,将黎妮怀孕的事告诉了他,林小弟嘿嘿一笑:怀就怀了呗,关我屁事啊。宋育金说:孩子可是你的。林小弟问:你怎么知道孩子是我的?宋育金说:黎妮说的。林小弟说:她说话你也信啊?她有过那么多男朋友,四个月前,嗯,四个月前她还在和那个规划局的小矮子打得火热哩,谁知道孩子是谁的?宋育金说:你是男人,敢作敢当嘛。林小弟说:我又不是冤大头。他说话时还带着嘲讽的笑,宋育金真想照着他的胖脸狠揍一拳,但他转念一想:这事关我屁事啊。我真的为黎妮感到着急吗?
宋育金最近烦恼够多了:袁一槐将公司关闭了,他失去了工作;租住的房子面临拆迁,要重新寻找住处;田橙邵轻云与他陷入了冷战,不再允许他亲近。他无心再管别人的事。
林小弟因为自己的事惹得宋育金烦恼而感到有些内疚,他执意要向他引见一个姑娘。在林小弟看来,这个姑娘十分了得,长得那个漂亮性感不说,她的舞蹈、她的歌声都是一流的,简直是个人间尤物——他赞叹道。她名叫薛蜜,在一家歌厅工作。虽是陪客人唱歌、跳舞,可她并不卖身——他补充道。林小弟急不可耐地想拉宋育金去那家歌厅,宋育金不愿意,他想安静地坐一会儿,喝喝咖啡,聊聊天。林小弟说:这么美好的夜晚,干坐着,有什么意思?宋育金说:唱歌又有什么意思?林小弟拗不过他,只好作罢。接着林小弟拨了一个电话,让薛蜜下班后来一趟,宋育金听见电话那头说:好。手机显示时间已经是九点半。宋育金不想见这个什么薛蜜,欲告辞,被林小弟强拉住。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林小弟可能在刚才噼噼啪啪的人物介绍中口舌累了,宋育金却是不想说话。宋育金想象着薛蜜的样子,并将想象中的她与黎妮作了一番比较。没有可比性,因为想象中的姑娘太模糊。他将她想象成何约的模样,然后想象成邵轻云的模样,然后将她们与她一一进行比较,还是不得要领。他环顾林小弟家的客厅,觉得客厅很干净。他想到邵轻云家的客厅,也很干净。他想到王寻家的客厅,很邋遢,但布局似乎跟这儿相似。三家的客厅布局都有点相似,这有点奇怪。再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的房子结构都是相似的。三室一厅一卫或三室一厅两卫或三室两厅两卫;更小的,两室一厅一卫;更大的,四室两厅两卫或四室两厅三卫。他想到现在是秋天,想到冬天将至,想到小时候堆的雪人,想到存款,想到麻古,想到被毛毯遮盖了一半的田橙的下体,他不想往下想,将目光转至电视机屏幕。他想到那里曾放映过的一部影片:《德克萨斯州的巴黎》,想到自己一直想看而没有时间或没有想起来看,想到过慢的电脑下载速度。
大约一小时光景,薛蜜来了。她是个高大的女孩子,二十刚出头,蚕眉杏眼,戴着一条三个环儿连在一起的项链(最下面的环儿里镶着一颗不知真假的大钻石,似有三四克拉的样子)。她还带来了一位同伴,一个苗条的、爱笑的姑娘,他们叫她“小斑马”。薛蜜并没有林小弟夸的那么美丽迷人,她的五官都还精致,但组合到一块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鼻子与嘴唇的距离近了一些,下巴上肉多了一些。不过乍一看,还是挺好看的。坐下没一会儿,林小弟提议让薛蜜唱歌,王菲的《传奇》,有几处跑调了;让薛蜜跳舞,新疆舞,颈部横摆,有一些生硬;肚皮舞,腹部脂肪略多了点,没跟上音乐的节奏。林小弟和小斑马热情地鼓掌,宋育金也跟着拍了拍手。小斑马老是拿眼光凝视宋育金,搞得他很不自在。但她的眼光不是那种挑逗性的淫邪的眼光,而是坦然的示爱的眼光。宋育金装糊涂,闷头吸烟。小斑马是个长相平平的女孩,眼眶窄小,嘴唇包不住牙床,却特别爱笑,自她们进门她的笑容就没有收起过。或许是因为她,房间里充满了兴高采烈的气氛。林小弟将音响音量开到最大,整幢楼都在轰鸣中摇晃。楼上有人跺脚。林小弟将音量调小了些。响起《悲伤的天使》的旋律,林小弟拉住薛蜜,两个人搂抱着摇晃起来。两个人个子相差无几,林小弟略高几公分。宋育金觉得他俩很般配。他突然为黎妮难过起来。
林小弟和薛蜜开始接吻,他们的脚和身子仍在随音乐摆动,嘴唇却紧紧咬合在一起。林小弟的双手握住薛蜜的两瓣大屁股。小斑马嘻嘻狂笑。
这时薛蜜解起林小弟的衣服来。他的衬衣纽扣一粒粒地被解开,她边解边笑着对小斑马眨眼睛。
林小弟的上衣被脱去。
林小弟也开始解薛蜜的衣服。
薛蜜的上衣被脱去。
薛蜜的胸罩被脱去。
接着解对方的腰带。
两个人的裤子被脱去。鞋子被踢去。
两双穿着袜子的脚踩在衬衣上、裤子上。
随波荡漾的身体。漂浮的脸。紫色的烟雾。结成块的烟雾。沾满口水的眼睑。左右欢跳的乳房。D罩杯的狂想。铃铛碰铃铛。玻璃碰玻璃。昙花碰大丽花。栀子花碰豌豆花。晃来晃去的软软的阳具。鼾声依稀的猫。安装了弹簧的大腿。患有神经官能症的臀部。圆周率的12次方。时而拉扯成菱形时而拉扯成平行四边形的窗户。肉涡盈盈的膝盖。扁平的脚。弓线明显的脚。《悲伤的天使》婉转清丽。
“也跳一个,我们?”小斑马对宋育金说。她一直在嘻嘻笑着。看来这种情形在他们是家常便饭。
“我不会。”
“不会不要紧,只要跟着节奏就行。”
“我不喜欢跳舞。”宋育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的,颤抖着。裤子里有一丝波动。
待《悲伤的天使》曲子终了,他起身告辞。林小弟看看宋育金,再看看小斑马(好像对她挺歉疚似的)。他极力挽留,最后几乎用的是命令式的口吻,但宋育金置之不理,决意要走。
宋育金骑着自行车,行驶在马路一侧。他骑得很慢,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他心里堵得慌,想找个地方躺下来。这儿叫玉红街,通往西门外,路灯隔很远才有一盏,且度数较小,不甚明亮,车辆和行人都很稀少,城市自这里由热闹转为冷清。路两旁有不少美容院、洗头房,小姐们坐在灯光暗红的门口,探着身招揽顾客。“帅哥帅哥,来呀来呀,进来吧,进来嘛。”有时小姐也步出门槛,伸手揽住过往男人的胳膊和腰,几个人合力将他推推搡搡地拥进门。也有看不上她们的男人,挣脱了,捂着身子,接着走他的路,小姐们便笑着朝他的背影骂些脏话。宋育金边骑边看,觉得蛮有意思。走了一段路,他被一个小姐拦下了车。这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上散发着劣质香水的刺鼻的气味。他被她强拉着进了一家美容院。四五个姑娘围上来,满屋刺鼻的香水味。他拨开她们,与那个小姑娘上了楼。楼上用三合板隔了几个小隔间,一字排开。每个隔间门口挂着一张门帘。他听见经过的两个隔间里有低低的说话声。他们进了第三个隔间。这里只有四五个平方,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床头柜、一张椅子。他脱了鞋,躺到单人床上。小姑娘放下门帘。
“帅哥你做什么服务呀?”小姑娘将手放在他的胸口上,问道。她的声音脆脆的,甜甜的。
“你有什么服务呢?”
“面膜,捶背,按摩,还有——”她在察言观色。
“还有什么?”他明知故问。
“打炮啊。”她装作害羞地回答。她的手滑到他的裤裆上,在那里抓揉着。
各种服务的价格:面膜20元,捶背30元,按摩40元(全身按摩50元),打炮100元——可以优惠,80元。
他说:按摩吧。他身上只有几张十元的钞票,如果记得不错的话,是六张,另外还有几枚硬币。
女孩极力怂恿他打炮。她像个推销员,不停地描述着打炮的好处:胀着多难受啊,放出来多爽啊,肉在肉里啊——像石磨磨土豆啊,全身酥软啊,对得起100块钱啊,飘飘欲仙啊——她居然会说成语。
“你还未成年吧?”他突然问道。接受未成年女孩性服务是违法的,接受成年女孩性服务只是触犯治安条例——法律似乎是这样规定的。是不是这样?他也吃不准。
“我二十啦。”
他知道她在说谎,她身子单薄,胸部平平,至多十六岁。他诚恳地向她说明自己身上只带了几十块钱,只能做按摩。她偏着脑袋望了望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她捋起他的衬衣,手掌漫不经心地在他的胸腹间摩挲着,时不时地撩一下他的大腿根部。那儿很奇怪,没什么反应,依旧不着劲,像回油的油条。是什么压抑了它?是这个尚未成熟、性感不足的女孩?隔壁的喁喁私语?暗红的灯光?钱?他想起皇冠大酒店里的那一幕,想起了刚才林小弟软不拉叽的阳具。有一阵子,他的耳边响起了《悲伤的天使》的旋律。
他恍恍惚惚地沉入了睡眠,压根儿感觉不到女孩的抚摸。他做了一个梦:半圆形的舞台,一个女歌手唱了一支歌下去了,全场掌声雷动,荧光棒纷飞。尽管他没有听见她唱,可他认为她唱得太好了,不愧为万人迷恋的著名歌手。他被推搡着上了台。推搡他的是一个光头导演(他心里明白,这个光头是他以前在梦中见过的——一个一贯反对他的家伙)。一个角落里响起了唿哨声,更多的唿哨在响应。他打了一个哆嗦。如果不对他们胃口,这些文质彬彬的歌迷就会转眼变成一群暴徒,撕碎你。他左顾右盼,希望看到维持秩序的警察。可是没有一个警察。也许他们穿了便衣吧——他在心里自我安慰。他穿着闪闪发光的蜘蛛侠服装,握着麦克风,绝望地站在台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唱什么歌(没人报幕或事先告诉他)——《两只蝴蝶》?《童年的旋转木马》?《棉花糖》?《中国人》?《难忘今宵》?《没有出口的高速公路》?一阵熟悉的音乐响起,他开口唱起《小薇》: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丽,摘下一颗亲手送给你。唱到这里,他忽然唱起了《嘻唰唰》,嗯冷啊冷,嗯疼啊疼,嗯哼啊哼。我的心,哦。嗯等啊等,嗯梦啊梦,嗯疯啊疯。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
女孩拍打着他的肚子,他醒了。他的手机在响。是杨思桑。她在电话中询问林小弟对于黎妮怀孕的态度,宋育金只说了一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都不要问了。”说完啪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