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弟说:我的第六任女友是个做事刻板的人,做什么事都不用脑子,像根木头,傻乎乎地等待你的指令。但她着实漂亮,眼睛虽然有些痴呆,却有着痴呆的美。迷离,茫然,无助,宁静,美的极致。我很喜欢她。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痴呆的人才是纯洁的。在做爱的问题上,她有“三不做”:一、不在下雨天和下雪天做爱;二、不在有月光的晚上做爱;三、不在有狗叫、猫叫、蛙鸣、蝉鸣、猫头鹰叫和婴儿哭啼的夜里做爱。而且,她只愿意在地板上做爱,她说她在床上做那事会头晕,她将这称之为“性爱恐高症”——哪怕高一点点也不行。夏天倒没问题,冬天我只好将铺盖拿到地板上,完事后再放回床上,这很麻烦。以至于我对做爱都产生了某种类似厌倦的情绪,当然,离厌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分手的原因是因为一只狗。有一次黎妮和杨思桑在市中心的马路上捡了一只受伤的流浪狗。车辆穿梭不息,那只笨蛋狗就迷茫地站在马路中间,被车子撞翻了几次,也算它命大,只受了点轻伤。后来它索性坐下来,任身边的车辆来来往往。黎妮断定这是一只悲伤过度想自杀的狗——或许失去了爱人,或许失去了子女;杨思桑不这么认为,她说这是一只不知朝何处跑或者因腿部伤痛爬不起来的狗。黎妮将它抱起来,领回了宿舍,她的领养计划遭到何约的反对——何约最怕小动物了,何况是一只脏兮兮的不值钱的流浪狗。于是黎妮就将这项光荣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她根本不管李晴的感受。有两种女人,一种对猫啊狗啊特别热爱,上街要抱着它们,赴约会要抱着它们,连睡觉时也要抱着它们才能睡得着;另一种对动物天生有恐惧症,一见到它们走到身边就吓得汗毛直竖,哇哇大叫。李晴属于后者。她恳求我马上扔掉,可这是黎妮吩咐的任务啊,我若是擅自将它扔掉,黎妮不拍死我才怪呢。我只好打电话与黎妮商量,可她死活不同意。我只好回过头来再与李晴商量,可李晴一听是黎妮抱来的,更不干了。说心里话,当时我是偏向李晴的,这条狗不仅脏,而且还不停地嗷嗷叫唤——大概是伤口疼痛吧。因为它的叫声,李晴已经中止了我们的性生活。有时我真想将狗从楼上扔下去,或者掐死它,可我怕黎妮事后找我算账。我被两个女人和一条狗弄得焦头烂额。最后,李晴让我在她与狗之间作一选择,我只好选择了狗。这使我很伤心。
不知是黎妮还是邵轻云说:我们都有一段惧怕自己身体的时期,我们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我们便在他人的身体上寻找答案。因为惧怕自己而迷上他人。说起来,这有点本末倒置;但你的眼皮上长了一颗雀斑,你就不得不借助于镜子。对,就是这样。一颗雀斑、蝴蝶斑,一次过速的心跳,忽然增多的白带,延迟了一周的月经,一天一天变粗的腋毛,清晨起床时眼泡的浮肿,嘴角的痉挛,腰部的酸胀,这些都需要有一个参照物。然而,爱情仅仅是为了找到一个参照物吗?是吗?但是,难道不是吗?
江南说:江北经常让我俩面对一面镜子站着,目光通过镜子相互凝视。可我的目光看到的是镜子中他的影子的目光(是他本人的吗?),他的目光看到的亦如是。光照射到我们的身上,被反射到镜面上,镜子将光反射到我们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了自己在镜子中的虚像。虚像与我们大小相等,左右相反。在镜子内外,虚像与我们是对称的。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他想看什么?证明什么?我想不会是玩一玩对视游戏那么简单。
邵轻云说(这回能肯定是她):所有人都生活在自己的逻辑里。预先设定的程序。心理学中有一个“替罪羊理论”:一个人做了错事,总是首先归因于他人或环境,而他本人永远正确,至多是担责最轻或最后的一个。如果有人要对这个世界的美好负责,那一定是我;如果有人要对这个世界的肮脏和混乱负责,那一定不是我。
田橙说:房间很乱。我想唱歌。
黎妮说:房间很乱。一夜无话。
何约说:房间很乱。你等着我。
田橙说:有两部影片,我们可以找来看看,网上有,《断背山》和《YesOrNo》。后面一部片子中文译成了《想爱就爱》。挺美的。
邵轻云说:自从那次火车上的遭遇之后,我就对男人死了心。田橙说得对,男人都很脏。田橙还说过,如果性爱使你感到恶心的话,那一定是性取向错了,性爱本身是不会带来这种感觉的。乍听这句话,我吃了一惊,可是静下来一想,觉得也对。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人的一生短暂,生命的奥秘你得不断去探索,还不一定探索得完。其实这种想法我很早就有了,在我第一次失恋时我就这样想过,但是当时还比较模糊,只是一个小芽儿。现在它长大了,开始开花挂果了。人的思想总是与人一同成长、成熟的。
田橙说:对不起。
江南说:我爱江北,我相信江北也是爱我的,尽管他总是摆出一副讨厌我的样子,因为我们终归是一胎所生嘛。我们脾气不同,爱好不同,这是事实,但这些并不重要。科学家们应该研究研究,为何双胞胎的性格存在着这么大的差异?先天还是后天?虽然我读的书比江北多,但我还是佩服江北的洒脱,他对一切都无所谓,都不放在眼里和心里,真叫我羡慕。他不爱读书——一切书,不像我,仅是对教科书不感兴趣,教科书都是狗屎、铁笼子。江北总是说,文字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它人类便失去了快乐。他说这话时像个哲学家。他总爱走极端,随口乱说话。而我,不是放不下这个就是放不下那个,想这想那,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不过殊途同归,高考时我俩同时落榜了,进了同一所技校。在学校里,他根本不上课,他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天天喝酒、泡妞、滋事。有时他惹了祸,我成了他的替罪羊,经常有外班学生找到我,不由分说地围堵我,殴打我,他们将我错认为江北了——或者他们知道他是我的同胞兄弟,迁怒于我。我很愤怒,又很无奈,这种代人受过的替身角色我不得不承担。
黎妮说(这回能肯定是她):我们爱动物,这并不表明我们多么有爱心,而是因为动物们可以满足我们的玩耍和摆弄他物的欲望。它们的生死关我们什么事?但没了生物的多样性,我们人类就失去了某种乐趣,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天然的实验和仿生对象,不利于我们的生存。我真的对一只流浪狗那么怜悯?笑话。给它洗洗澡,梳梳毛,养一段时间,它会成为一只漂亮的小狗的。那时我就可以将它搂在怀里睡觉——特别是冬天,搂着它暖和着呢;将骨头抛向空中,让它跳起来叼;将皮球抛到远处的草丛里,让它去捡回来。仅此而已。爱动物的人有可能是潜意识里最仇视、厌恶人类的人哩。
林小弟说:很多人都很会装,以为刮掉了毛,穿上光鲜的衣服就不再是猴子啦。但猴子仍是猴子。装,女人最擅长。装酷,装傻,装纯洁;扮嫩,扮潮,扮淑女。你走在大街上,那些个打扮入时、顾盼神飞的漂亮女人,在你的眼里哪个不像是天使呢?但如若你认为她们个个是天使,那你就上当了。她们中有妩媚有术的女骗子、目光坦荡而水性杨花的荡妇、骂街手段和臂力惊人的悍婆、只对钞票感兴趣而无意于男人身体的妓女。她们妖妖娆娆地徜徉在大街上,成为街头美丽一景,你根本就看不出她们身上的阴暗部分,为她们的外表所惑。这也说明了,一个人,永远不会了解另一个人的底细,你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那一角。譬如我,前后有过十位女友,好歹也算了解女人了吧?但要说真正懂得她们,也只是知道些皮毛而已,她们的心中所想、秉性、好恶、欲望、需求、目的,我还是懵然无知。探索女人,是男人一生的课题,哈哈。有一天,我看到施文洁和他的新婚丈夫手挽手迎面走来——施文洁是我的第八任女友,她竟对她的丈夫这么介绍我:“这是我大四时的辅导员,会说四五个国家的语言。”操,尽他妈瞎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可能是面子上光彩吧。我何时担任过大学辅导员?我连英语都讲得结结巴巴,何谈什么“四五国语言”?她又是何时进过大学的门槛?一个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十几岁就混迹于社会的婊子,伪造起学历来却是这般地驾轻就熟,不知羞耻,我真服了她。当时我真想揭穿她,但看到她小鸟依人地倚靠在那个傻男人的怀抱里一副单纯、幸福的样子,我心软了,我只得报以嘿嘿的微笑。施文洁是个不折不扣的鸡,我认识她是在一家洗头房里,她服侍男人的手法很轻,很温柔,说话嗲里嗲气的,做过了几次之后,我鬼使神差地被她吸引了——男人总是敌不过说话嗲里嗲气的女人的——提出为她赎身,她听罢笑起来,娇嗔道:“这又不是古代,你又不是李甲,我又不是杜十娘。”这婊子竟还知道杜十娘。我昏了头,真就将她看作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杜十娘。于是我将她带回了家,将她养了起来。刚开始的日子显得很美好——的确也很美好,我相信有那么一刹那她跟我的想法一样,也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但没过几个月,她的老毛病又犯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日子不是这种女人所安心想过的,她居然趁我上班将一些嫖客带到家中,就在我的床上——我的床上——与他们翻云覆雨,这个不可救药的婊子!好几次,我在刚换过的床单上发现了尚未干透的腥臭的精斑。于是我开始捉奸,守在楼下。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往电梯里去,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嫖客。我跟了上去。他在我家那一层下了,我看见他敲我家的门。我乘电梯继续往上,然后再下来,等了半小时,我开了门,果然,两个赤条条的臭烘烘的肉体缠在一起。我没头没脑地揍了他们一顿。老头吓得小便失禁,不停地讨饶,连连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有了主儿的人吧。施文洁倒很沉静,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居然回答:“你不是我理想的男人。”咳,这个屎壳郎似的婊子,居然回答“你不是我理想的男人”,还“理想”呢!什么鸡巴“理想”?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就是你的“理想”啦?最后,她主动卷铺盖走了。说句实话,她走了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她做爱温柔,手法娴熟,无人可比;说话嗲里嗲气,如唱越剧,风情万种。可问题是她是个改造不好、心已经野了的婊子,就是这么回事。
一个带着很浓的鼻音的声音说:回忆嘛,就是这么回事。梦魇嘛,就是这么回事。男人嘛,女人嘛,就是这么回事。
一个娇滴滴、打着旋儿的、有点儿变调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这天夜里,来自宋育金头脑中的各种声音。许多人影晃动,许多张嘴在张阖。那儿,像一锅煮开的混合着豆子、红薯、白菜叶以及其他什么东西的稀饭,汩汩地翻腾着。
豆子。红薯。白菜叶。
豆子。红薯。白菜叶。
他尽力想入睡,可就是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