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剩下的半片麻古,耳边时时回响着流岚的那句“给田橙喝下试试”的话,宋育金在极度矛盾中面对着这两个女人。邵轻云已禁绝了性生活,田橙仍旧摆出那样的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三个人的关系在一种慵懒的、静悄悄的、车辆制动后不得不滑行一小截路的惯性下维持着;至于能滑行多久,宋育金心里没有底。通常,三个人坐在客厅或书房里,各干各的事,几小时都没有什么话。在客厅里,邵轻云看电视,田橙和他看各自的书;在书房里,邵轻云上网浏览新闻或打游戏,田橙和他看各自的书。他常常望着田橙的杯子和她喝水的样子发呆,想象她被麻古弄得神魂颠倒的情景。邵轻云好像对书也失去了兴趣,不再看兰波、叶芝和她热爱的白银时代的诗人们的作品,也停下了手头正在写作的与海子有关的论文。尽管宋育金对这些诗人不是太喜欢,但他仍希望他们能点燃起她的激情。他尝试着跟她谈兰波,谈叶赛宁,谈阿赫玛托娃,谈曼德尔施塔姆,可她毫无反应,整个人沉浸在韩剧或“仙境传说2”里。
一天,宋育金发现邵轻云春风满面,言语多了起来,走路也干脆有力,像是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虽然不知其故,但他纠结的心还是舒展开来。晚饭后田橙去厨房刷碗,邵轻云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副望远镜。这是一副军用望远镜,涂着迷彩绿,邵轻云说是带红外线的,夜里可以看清物体。
可你用它干吗呢?他问。
干吗?嗬,有了它,那个坏蛋就逃不掉了。
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喜悦的光,似是做梦的人醒来,忽地发现枕边放着一颗大钻戒。她走到阳台上,举着望远镜,东瞧西看。
你看什么呢?他问。
看什么?看那个坏蛋啊。
她说的“那个坏蛋”指的是无端划伤她汽车的家伙。她的车子放在楼下路对面的停车位上,门和车身好几次被人划出了深深的划痕。她向物业和派出所报案,可至今没查出个所以然;调取了监控录像,可这儿是个死角,什么都看不到。物业答应再加装一个探头,可至今没有下文。于是她买了这玩意儿,想通过自己的蹲守找出那个黑手。一连几小时,她伏在阳台的水泥栏杆上,在望远镜里观察着车子周围的动静。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坏蛋”,她却似乎沉迷在这种观察里。
望远镜里出现了一张老太太的脸。那是隔壁单元一个姓施的胖老太,脸上有很多黑痣,尤其是左鼻翼下的一颗大黑痣十分显眼,像鼻屎。她的手里拎着一个黑塑料袋。镜头对准黑塑料袋。胖老太走到汽车跟前,四下望望,掰动后视镜。邵轻云一阵欣喜,压低声音招呼宋育金快来看。胖老太从塑料袋里摸索出一把梳子样的东西。望远镜显示那正是一把梳子。用梳子划车子,也是能划出划痕的。看哟看哟,邵轻云轻轻嚷道。宋育金接过她递过来的望远镜,举着看。胖老太让后视镜的镜面对着她,就着路灯的光,用梳子在脑袋上梳了几下(她的头发稀落却纷乱,窝在头上),从拿梳子的那只手中伸出三个指头(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摸摸那颗大黑痣,对着镜子笑了笑(一种得意的坏笑),而后将梳子扔进塑料袋里,一摇一晃地离去了。尽管没有发现胖老太作案的直接证据,邵轻云还是认为那把梳子十有八九就是作案工具。
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玩滑板的少年。瘦瘦的,十四五岁的样子。他滑到汽车跟前,前脚移到板身尾端,板身前端翘了起来,身子一扭,一个漂亮的转弯,在车头处停下。他双手撑着引擎盖,似乎想休息片刻。邵轻云兴奋地低叫着。镜头对准他的双手。他偏着脑袋,望着挡风玻璃,望着车内。接着,他左瞧右瞧,好像里面有什么稀罕东西似的。邵轻云十分肯定,车内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宋育金举着望远镜。镜头对准少年晃动的后脑勺。片刻之后,少年转过身子,单脚点地,飞也似的滑远了。尽管没有看到他干什么,邵轻云还是认为这个少年一定是来踩点的。
望远镜里出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高的是个大人,矮的是个孩子。大人走在前面,举着双臂,做投降状;孩子走在后面,握着一把手枪,抵着他的腰。镜头对准那把手枪。手枪是金属的,一把左轮手枪,毫无疑问,是一把玩具手枪。大人哈哈笑着,孩子严肃地呵斥着。走到汽车跟前,大人放下一只手臂,摸了摸车顶,另一只手臂仍然举着。快看快看,邵轻云一只眼睛离开望远镜,另一只眼睛招呼宋育金。镜头对准大人摸车子的手。大人转身,面对着孩子,对着车子指指点点,好像在向孩子介绍这车子。孩子不理会他,摆摆头,让他继续举起双手。他只好再次举起胳膊。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尽管没有看到那大人手中握有什么尖利的东西,邵轻云还是认为他对她的车子有着不同寻常的兴趣。
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穿制服的男子。那是小区的保安,他握着一只手电筒,四处照着。走到汽车跟前,他停下来,靠着车门,掏出一支烟,又掏出一只打火机。因为要就着点烟,手电筒便在他的手中漫无目的地乱舞了一通,一束光乱跳着,打在他的脸上、胸前、腿上和周围的车上、树上、空中。想不到是他,想不到是他,邵轻云低低尖叫着。镜头对准手电筒。保安点着了烟,猛吸一口,缓缓吐出一缕烟,而后将手电筒照向路灯柱子的上方。路灯距离他所在的汽车有二十米左右,手电筒的光在射出一段距离之后,消融在路灯的灯光里。他晃动着手电筒,那束光变得凌乱起来。他似乎觉得这样好玩,继续晃动,让手电筒的光搅乱路灯的光。尽管没有看到手电筒碰着车身,邵轻云还是认为他荒唐的行为掩盖着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
邵轻云沉浸在无休止的观察和逻辑判断里。她大胆地假设、设计情景,仔细地分析被观察者的种种不可思议的行为(包括他们的心理),并由此推理出一个个令人咋舌的结果。
她的车子四周无人时,她便举着望远镜望向别处。远处的网球场有两个人在打羽毛球——是男是女无法分辨;围墙边小树林里有一对情侣搂抱着,是单纯在接吻还是在干那事无法确定;一扇窗户里有一个人在洗澡,透过百叶窗帘她的身形呈现出一种曲线,但她究竟多大年龄无法知晓;一扇窗户里有一个人在灯下看书,看得出他是个中学生,他用一只手支撑着额头,至于是不是闭眼睡着了无法肯定;在两幢楼之间的电线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是线路配件还是楼上扔下的垃圾袋还是一只鸟无法认定。夜色下还有很多无法识别、引人遐想的东西,流星、死去的恒星、飘浮物、不明飞行物、某种动物(黄鼠狼或独角兽)、狮身人面、鬼影、漫游的哆啦A梦,这一切使她感到十分有趣。
田橙为邵轻云感到担心,她将那副望远镜藏了起来。邵轻云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她逼问田橙,田橙说没看到。她将目光移至宋育金的身上,她的手插进了他的裤兜——明知不可能藏在那儿。他就势隔着裤子抓住了她的手。他感觉到它暖暖的,贴着他的大腿。他搂住她,吻她。
把望远镜还给我。她可怜巴巴地乞求道。
我没拿你的望远镜。
你拿了。我知道你拿了。你们不希望我沉溺在它里面,可那里面实在有趣啊。
宋育金望着田橙,田橙摇摇头。我扔了,于是宋育金说道。
扔了?你这个混蛋。你有什么资格扔我的东西。那是我的——我的东西!她痛苦地摇晃着头,头发散乱在面颊上,像个疯子。她嘤嘤哭了起来。
他搂紧她,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怜悯。田橙也走过来,搂住了二人。他看到田橙的眼中泪光闪闪。他侧过头,想吻田橙。田橙避开了。
在如何处理望远镜的问题上,宋育金与田橙产生了分歧。田橙认为,鉴于邵轻云对望远镜的病态的依赖,应当尽早将它扔掉。而宋育金认为,一切都得慢慢来,不妨先将望远镜还给她(不还给她,她可以再去买啊),缓和她的情绪,然后再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人的兴趣都是一时一时的,今天你对用望远镜了望感兴趣,说不定明天就对如何拆解望远镜和扮演一个盲人感兴趣啦。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望远镜被搁置。第二天晚上,邵轻云早早地上了床,睡了足足二十个小时,天擦黑时她精神矍铄地爬起来,有说有笑,她说一扇秘密的窗户打开了,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她仿佛忘了望远镜这回事。她跑下楼,找到一家文具店,买了画架、画布、画笔、颜料、调色板等一大包东西。回到家里,她立即支起画架,拿起画笔,蘸着颜料,往画布上涂。不假思索,飞快地涂。很快,一幅“抽象作品”——这是邵轻云的说法——完成了。宋育金和田橙左看右看,看不出是什么;宋育金感觉那就是一团胡乱堆积的颜料。而邵轻云却兴致勃勃,激情喷发。她说,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只是通常我们不知道而已。她说,只要点燃我们心中的疯狂,人人都是艺术家。她说,她要成为康定斯基和弗瑞达·卡罗那样的伟大的画家。
几天工夫,邵轻云就完成了二十余幅“作品”,弄得书房里一片狼藉,没有下脚的地方。但她的激情持续了一星期就委顿了。她无法突破自己。每幅画都相似。在她看来,复制自己是无法容忍的。“我要突破,突破。”她朝宋育金和田橙嚷着,可她苦于找不到突破口。
我需要进入癫狂状态。她故作夸张地朝着天花板喊道。这一刻,她或许真的将自己看作了被灵感和阳光折磨的梵高。